方枝水心中暗湧翻騰。
朗卿若沉默一會兒,又緩緩開了口。
“你走後的第二年,爺爺和父親的忌日剛過,我便參了軍。”
方枝水靜靜地聽著,朗卿若繼續說道:
“我隨軍去了邊境的蘇河城戍邊。”
“在蘇河城的第二年。有一日夜已深,前方忽然傳來急報稱敵軍在護城河對岸有所行動,主帥派我與其他三位同袍前去查探。”
“誰知,那竟是敵人的圈套,我們四人全力廝殺,終是抵不過對方人多馬壯。”
“同行中的兩人被長槍刺穿胸口,戰死於蘇河邊,剩下我與一位冀州的小兄弟被俘。”
“我們被帶回敵軍營帳後,才知這幫人是要我們做他們在蘇河城內的眼線,裡應外合,逼我們叛變。”
“我們不降,他們便日夜用酷刑折磨逼我們就範。”
“那位小兄弟不堪重負卻仍不願拋棄心中信義,就在敵軍拿著長劍劃裂我們胸腔面板時,他用力撞上了劍口,了斷了自己的性命...”
方枝水聽出朗卿若話音裡對這位小兄弟的敬佩,他手裡握緊了些,躊躇片刻。
開口道:
“曾經幾度,我也快要撐不下去了。”
“可我撐著一口氣,想著那日離別時,你同我說過的話。”
“想著你的臉、你的笑,我想這世上終歸還是有一個人還惦記著我、會因為我擔心難過。”
“所以我不能死,至少,我想要活著再見到你一面。”
朗卿若忽然一笑,眸子眼波流轉,輕輕地向方枝水說道:
“你不是說,等我長大了,要去充州找你吃糖人的嗎?”
朗卿若的話迴盪在她耳邊。
方枝水頓時感覺自己彷彿沉入深海。
心臟的跳動驟然縮緊,時間也跟著靜止了片刻,瞬時又像洪水爆發般地釋放。
胸口彷彿決堤一般,一陣強烈的酸楚感如同滔滔洪水朝她奔湧而來,滿出了胸口,從眼眶溢位。
眼淚不小心滴落在朗卿若的手背。
一陣淺淺地溫熱後立刻轉涼,他輕輕地擦去方枝水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淚珠。
又抬起手,疼惜般地擦拭她臉頰上的淚痕。
方枝水回過神來,輕輕躲過朗卿若的手,問道:
“那後來呢?”
朗卿若身子一怔,將手收了回來,失笑道:
“後來主帥察覺不妙後,率軍破敵。”
“將埋伏於城外的敵軍一網打盡,破了敵軍奸計,將我從敵營中救了出來。”
方枝水不知為何自己落淚。
但是心中酸澀已然不受控制,眼眶早已是淚眼朦朧。
朗卿若心中不捨。
他的過去是厚重的,是痛苦的,不該讓方枝水再去感受他當時的痛苦。
於是便暢然一笑,風輕雲淡道:
“枝水,你別哭,那些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見到你了,不僅見到了你,你還成了我的妻子。”
方枝水吸溜了一下鼻子。
緩過勁兒來,帶著點鼻音說到:
“朗卿若,起初我以為你說要娶我,就如同小時候你說要去看廟會,結果卻戲弄了我一般的是在拿我猴兒耍。”
“畢竟咱倆這麼多年沒見,你莫名期間就喜歡我,說要娶我...沒想到你...你對我的感情...”
方枝水沒有繼續往下說,思慮片刻,語氣低沉道:
“可是,我有些愧疚,這些年,我都快忘了你......”
“朗卿若,我不想對說謊話,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可是...我現在沒有辦法回應你如此深沉的情感,我...”
朗卿若忽然有些激動地打斷方枝水,說道:
“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不該強求你。”
“原本我不該一意孤行,你我分別十年還未再見,我便要娶你,你對我的感情只是尋常朋友本就是情理之中。”
說到此處,朗卿若語氣中忽然湧出一股落寞。
“只是我回到都城後,聽聞岳父大人將你從玄明山接回家中,有意與戶部侍郎秦家結親。”
“我一時心急慌亂了手腳,這才去聖上面前求了個賞賜,將你許配給我。”
朗卿若這才將當初設計方枝水嫁給他的前因後果說出來。
今日二人敞開了心扉。
方枝水心想,日後兩人總歸是要相處一些時日的。
於是開口,緩緩道:
“戶部侍郎秦深與我爹爹是多年好友,當初爹爹來玄明山接我回家時,只是提了那麼一嘴。”
“許是我多年不在家的緣故,阿孃捨不得我,想多留我些時日,此事便就此擱淺了。”
說到此處,方枝水用濃濃地鼻息“哼”了一聲,撇過頭去,說道:
“我可是求之不得,反正也不想嫁人。”
“原以為爹爹短時間不會再想著我的婚事,誰知那日,你忽然上門提親。”
“後來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朗卿若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語氣嚴肅,眸子裡滿是誠意道:
“枝水,雖說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我也知道只有兩情相悅的婚姻,才是長長久久。”
方枝水面容平靜,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回到越州都城後,我本應該先來見你,將心裡話說與你聽後再向你求親。”
“但我知道,多年不見你對我怎會有男女之情,我一面想先見面了與你坦白後尊重你的想法,一面又怕你拒絕後我們再無可能,輾轉反側猶豫不決,遲遲未敢行動。”
“直到,我聽聞岳父大人與秦家有意結為親家,我心裡其實是歡喜的。”
“這不正好給了我一個強烈的理由將你娶進門嗎?有一個這樣的理由擺在面前,我便可以自欺欺人,將內心想將你佔為己有的想法掩飾起來。”
“索性順水推舟,先斬後奏。”
“枝水...我很自私,我不該如此,可是我想到日後你會嫁給別人,你心裡會有別人住進來,你不會再為我擔心,我便嫉妒地發瘋。”
“我做不到成全,也沒辦法放任你徹底離開我的生活,即便是自私,即便知道你不樂意,我也...我也這麼做了。”
方枝水沒想到朗卿若會如此坦誠。
竟將他心裡最真實的想法暴露在自己面前,即使這樣的想法是陰暗的,是不能與人知曉的。
方枝水被朗卿若的此刻的真誠打動,躊躇片刻,開口道:
“朗卿若,其實......”
“我不願意嫁人,可我再不願意嫁,不還是嫁了?”
“像我們這樣的出身,豪門富貴來自權勢,卻也只是權勢中的棋子罷了,執棋者是社稷內外的安危、是朝政上下的平衡。”
“凡事必定是禍福相依,權勢給了我們榮華富貴,可這榮華富貴裡又暗藏了多少殺機?世家大族的婚姻,有時甚至不在於父母之言。”
“歷史上過去有多少婚姻淪為政治的遊戲。即便我爹爹不願,方家不願,這越州都城裡的暗流也會將我們拉進深河。”
“今日即便沒有嫁給你你朗卿若,沒有嫁給戶部尚書之子,也會嫁給有其他人。”
“我之所以如此抗拒,一來是想到你小時候戲弄我的事情,心裡有氣。”
“二來是,越都城裡人人都說你是天煞孤星,我怕...我怕你將我剋死。”
“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我可不想在花容月貌的年紀被剋死在這宅院,在地底下被蟲咬,被老鼠啃掉,最後變成一抔黃土。”
朗卿若眸子閃過一絲詫異,嘆了口氣,失笑道:
“那是我故意放出的,不這樣,我豈能清清靜靜等到你從玄明山回來?”
“哈?”方枝水再次被震驚,不過轉念一想,朗卿若回越州不過一個月,竟滿城女子都在議論這樣一個朗三公子。
若非天煞孤星的噱頭,只怕朗府的門檻,早被媒人踏破了。
於是無奈地笑道:
“朗卿若你為了娶我,到底布了多大的局。”
看到方枝水笑了,朗卿若忽然心情大好。
說道:“自然是處心積慮。”
說到此處,朗卿若停頓片刻,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
低頭輕笑了幾聲,“在軍營裡,我還寫了三封書信給你,只是未見你的回信,見到你後一直想問,卻沒有尋得機會。枝水,你可是有收到我來信?”
“嗯?何時寫的?我未曾收到過。”
方枝水有些驚訝。
因為從到充州後,她便再也沒有朗卿若的訊息,更不知有什麼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