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溪鎮街頭,一如往昔的熱鬧。
向陽的街角好位置,早被力壯的乞丐佔據。
形單影隻的小叫花子們,試圖衝破他們的封鎖,也到內裡多撈一點好處。
竹葉青只是這些幼童中的一個,沉默,陰冷。
乞丐圈裡也拉幫結派的,他不肯入任何一個。
什麼時候起開始護著比他更小的,自己都不記得了。
他沒有名字,旁人說他像條毒蛇,叫他竹葉青。
能活著就行,他也以為自己將一直這麼活下去。
道與義,源於說書先生;善與惡,很多人教過他,但他不太記得了。
白髮稀疏,駝背蹣跚那些年,他一遍又一遍講著當年事。
說洪災有多可怕,牛都能飄出去百里。
說他丟了幾個小兄弟,為此愧疚一生。
說有個小漁村啊,出門走上幾里就是海。
說黃河,講兵馬,談人吃人。
他說家裡的弟弟妹妹都是撿來的,他們根本不是親的。
為此惹得幾個孫輩哇哇大哭,好不傷心。
葉青竹坐在院子裡,咧著不剩幾顆牙的嘴呵呵笑。
葉家老宅的幾間土坯房還留著,只是早就不住人了。
不新建院子,可放不下這麼多人。
王金枝總是數落他嚇唬孩子,她還要一個個去哄。
含飴弄孫,天倫之樂,再沒什麼更奢侈的祈求了。
阿逃比他這個老子做得更好,熊里正臨終前,去縣衙推薦了阿逃接替。
有生之年,葉青竹得見整合之後的大灣村。
沃土良田,漫漫無邊。
當年上元利壓在手裡的借據,被葉青竹換了共用糧。
大灣村那殷實的糧倉,連項世博都眼饞。
山中赤玉挖了幾十年,坑洞越來越深,幾座山都是空的。
出於安全考慮,項世博停了赤玉開採。
如今的白狼縣,商稅農稅緊追甲等縣城。
葉家憑藉人多關係多,成為後起之秀,躋身寒門之首。
如今生活蒸蒸日上,是所有人齊心協力所得。
幾兄弟美名傳揚,子孫後輩也有樣學樣,不用多費心教導,一個個長得都不歪。
聰明些,就好好栽培,純善些,就在家守田。
沒有誰比誰高貴,一個窩裡出來的,選哪條路都是你情我願。
果樹繁茂,見證了葉家人的子孫滿堂。
等到葉青竹連自己出門曬太陽都艱難的時候,逮著機會就交代身後事。
當然更多時候是對著自家老太婆絮叨。
二人都老得不成樣子,可她還是個耐看的老太太。
葉青竹說:
“你使勁兒多活幾年,下輩子投胎,你也挑個俊的一起過。”
王金枝回他:
“你前腳閉眼,我後腳就找個好老頭,放心吧,我不傻。”
葉家老太太有一匣子的寶貝,妯娌送的,小輩孝敬的,金銀珠玉很全面。
她最寶貝頭上的牛骨釵,葉青竹只要一看見她戴,就會嘿嘿笑。
葉青竹死後,王金枝守著棺材裡的人,眼淚並沒有掉下來多少。
老太太燒著紙錢,語氣仿若閒話家常。
“你那胳膊,變天要疼,我跟阿逃說了,小手爐給你帶上,還是當年老三帶回來那個,記著自己填炭火。”
“也不知道地府那兒是稀粥還是乾飯,你這牙口啊,以後是不能再掉嘍~”
“溜光的那根荊條,我也給你收起來了。
以後誰不聽話,就用它打,我有勁兒,你不用操心。”
王金枝也是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唸叨一會兒,哼哼幾聲,有時還要在靈前瞌睡一會兒。
孝子賢孫該哭的哭,誰也不敢動這老太太,生怕她一個上不來氣,跟著老祖宗去了。
說起葉老太太啊,誰不說她一句“命可真好”?
王金枝閉眼之前也感嘆,她咋就這麼好命呢?
葉青竹多好的一個男人啊,竟然讓她撿了個大便宜。
都說人有前世今生,她是幾輩子修好,運氣都用在碰見他了吧?
前半輩子作為村長娘子,起早貪黑下地,回家漿洗做飯,跟別家女人沒啥不同。
後半輩子純純享福,小叔子妯娌敬她,子女侄子們聽她的話。
她喜歡菱兒回家吵吵嚷嚷的樣子,年過半百依然喜歡跟人比劃兩下。
三弟總是捱打,即便他大哥不在了,王金枝也忍不住接替男人繼續敲打他。
杜筱和只要有空,就要帶孩子回老宅。
她的大兒子只是姓杜,孩子還是葉家人,兄弟姐妹間,多相處才能有感情。
盼兒日子舒心,回孃家還帶婆婆,多少見啊?
小六一輩子沒娶親,把梁家手藝傳給梁一秀之後,便帶著兒子出遠門去了。
家裡沒人知道這爺倆去哪,做了啥,只是每年過年,他們還知道回來。
平潤沒娘,王金枝便疼他一些。
細數家裡的人,她最心疼的還是小七呀。
王金枝枯槁的手,拽著七妹嗚嗚地哭。
怪自己這個大嫂做的不好,沒能給小姑子找個好婆家。
罵已去的葉青竹,害得我們小七遭人背地裡罵老孤女。
怨姬恆安,懦夫一個,不敢給小七一個明媒正娶。
小輩們還不太懂事的,都以為祖奶奶老糊塗了。
明白人都知道,老太太是活夠了。
葉青竹死後百日,王金枝自己張羅的沐浴。
老太太翻出壽衣換上,斷水斷糧,誰求都沒用。
孩子們都以為她耍小孩兒脾氣呢,請了姑奶奶、叔爺爺的過來勸。
人到齊了,葉老太太也嚥氣了。
雅兒跪在大嫂身前哭暈幾次,原來她迴光返照,心裡惦記的都是她呀!
青葉金枝,合則兩生。
以長為掌,亂世家成。
風雨多艱,攜手為幸。
百日百年,同穴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