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平淵作為老大,自小要學的東西就很多。
弟弟妹妹們還小時,他算是家中“獨寵”。
騎在爹爹肩上摘果子,伏在二姑姑背上爬樹翻牆,四叔會讓他背書,六叔帶他去找一秀哥哥玩,久叔帶他進山……
再後來他長大,家裡孩子越來越多,爹孃叔叔們沒空帶,全都扔給他。
換尿布,梳頭髮,餵飯玩耍哄睡這些他都要幹。
爹孃下地幹活,他還要餵雞摘菜燒熱水。
小姑姑成了他模糊的記憶,成了信紙上的黑字。
至六叔久叔離家,爹嘆息發呆的次數更多了。
那日銀屑漫天,爹爹的胳膊又開始隱隱作痛,整個人透著煩意。
葉平淵出門倒炭灰,好給爹爹點個火盆取暖。
車馬駛來,前邊談笑的二人,即便過去數年,他還是一眼能認出。
葉平淵扔下火鉗幾步跑回屋,吵到葉青竹假寐。
“葉平淵,你是要拆家啊?”
“沒有,爹,快起來看看,咱家門口來馬車了。”
兒子不是不知,竟然讓他在雪天去大門外見人,葉青竹翻了個身不願意。
“阿逃,出去問問是不是找房子住的,你看著安排就行。”
王金枝給小閨女編著頭髮,沒看到兒子眼中的光亮。
葉平淵契而不捨,在爹爹耳邊小聲道:
“爹,門外好像來了咱家親戚,我不大認得,你陪我出去唄?”
葉青竹狐疑地看看兒子,這才下地穿鞋。
厚重門簾掀開的一剎那,葉青竹就被一人抱了滿懷,粗硬的鬍子颳得他臉疼。
“大哥,我回來啦!”
長久抱著葉青竹轉了好幾圈,雙腳離地。
那場景,多少有些滑稽。
葉平淵撇嘴想哭,老大不小又怕人說他沒出息。
輕聲喊了聲:
“六叔,你怎麼才回來?”
此時,堂屋裡呼啦一下塞滿了人,阿逃的小妹還散著一半頭髮。
王金枝指著倆人說不出話,眨眼工夫,眼淚嘩嘩地掉。
而葉青竹雙腳一落地,就要揮拳去打。
長久沒躲,挺高的漢子眼眶通紅,笑著哭,痛著樂。
長久和福祿都捱了好幾巴掌。
王金枝邊打邊罵:
“臭小子,臭小子!
還知道回來?!
心裡哪還有家啊!
嗚嗚嗚~敗家孩子,沒一個省心的玩意兒……”
罵完了還笑,擦把鼻涕又去前前後後看倆人,是否傷了,是否瘦了呀?
葉青竹雙手背在身後,臉上面無表情。
但平淵餘光裡,看到爹爹顫抖的手。
“萬長久,你有完沒得?
娃兒要凍死球,還不出來嘎?!”
女子的聲音像極了唱山歌,不過話裡威脅意重啊。
萬長久腳下生風,把門口的人帶進來。
纖弱的女子,牽了一個,抱著一個,俏生生進來,叫人的聲音也是甜甜的。
就反差還挺大的。
王金枝招呼人上炕,長久道:
“大嫂,我要帶著妻小回去見我爹呢,回頭我們再來。
再說小鳶的訊息,我也得親口跟四姨說一說。”
送走長久一家,屋子裡只剩自家人後,葉青竹才仔細打量福祿,以及他身邊站著的孩子。
“上炕吧,暖和暖和,有話慢慢說。”
葉平淵重新出門去夾炭,火盆一放,福祿簡短說起這幾年的經歷。
“小鳶做了秦勉的繼室。
在邊關過得挺好。
長久已然成家,就是丈人家遠了些。
頂多過了年,他們一家三口還得回西南去。”
“莫說別人,你怎麼樣?
這孩子是?”
等葉青竹得知,自家小六弟被一女土司給強搶了,那架勢,就要翻出傢伙去西南跟人打一架。
王金枝偷偷拍著男人道:
“孩子還在呢,你收著點。
那你這算是怎麼回事啊?
你娶人家女土匪?”
葉青竹揉著胳膊對娘子道:
“土司,一群人的頭頭,不是土匪。
應該比我這村長管的人更多。”
福祿含笑點頭:
“大哥這麼解釋也可以。
她是不可能離開部落的,那裡以母為尊。
而我也不想再回去。
小鳶有長久在就夠了,我想多陪陪師父,該傳給一秀的手藝,也是時候了。
她同意我帶走孩子,還是看在秦將軍的面子上。”
葉青竹撓頭,邊陲的女子,都這麼厲害?
平淵多了個小堂弟,如六叔一樣不愛說話。
三日後,葉青竹辦了個村席。
一個是慶賀福祿和長久回來,大家熱鬧熱鬧。
再一個,就是給 平潯一個名正言順。
葉平淵知道自家有一本族譜,但是爹爹很寶貝,從不讓他翻看。
藉著給小堂弟上族譜的機會,他才第一次翻開。
族譜上書:
吾年幼不知庚幾,童齔始離混沌。
於三溪鎮行乞於往來客商。
稚兒遭棄,老弱相遺。
生生死死,不知其數。
概三四載,小有諢名。
眾乞者畏吾如畏蛇,故得名竹葉青。
爭命三秋,滔滔洪水,噬人百萬。
吾與菱角、湯圓福祿得天垂憐,苟活於災後,又遇柳承兄妹相隨。
或遇善人施捨,良食續命。
向東至臨照,何縣令允戶籍之恩,沒齒難忘。
流民始有名姓,孤者方落地為家。
竹葉青,葉青竹,四弟柳承胡言借姓爾。
小順村皆良善之人,授漁獵,略果腹。
然變故突生,無奈遷離。
行至黃河,隨軍半月有餘。
經椒城縣,人如禽畜,囚籠以販。
裝殘痴傻得以躲劫,怒摘城外花椒,老宅之樹,遂可溯源。
待至大灣,因緣際會。
戰火紛飛,吾兄妹年幼得庇。
族譜初成,無可祭拜之先祖。
留字數言,便於後世子孫觀哉。
族譜合上,葉平淵久久難以平靜。
原來,他們講給他的故事,都是真實發生的,親身經歷的。
長子弱冠之年,葉青竹甩手讓兒子做村長。
常年與土地打交道,他也如村中漢子一樣見了老態。
暮年之時,葉青竹開始為自己選埋骨之地。
他與娘子的棺材都做好了,可家裡最先走的卻是三弟妹。
伴隨著一陣嚎哭,棺蓋落下。
葉家子孫眾多,哭靈都比別家場面宏大。
閉眼那一刻,葉青竹回憶自己的一生,作為一個平凡人,他真的值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