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菱角的幼年裡,沒有男女之分。
她是個差點被溺死的,被人撈起來的時候,扎著兩個小辮子。
她只記得那人是個瘸腿,叫她菱角。
後來,他再也沒回來。
沒人管她吃喝,她就茫然走在街上。
老大說是在城外撿到她的,可她為何在城外,一點也記不得了。
漂泊那些年,老大幾個就是她的命。
菱角從小就喜歡美人。
老大不願意讓她去青樓附近轉悠,既防著有人覬覦她姑娘家的身子,又擔心她惹禍上身。
人家大把的銀子花出去,是為了找樂子的。
她直勾勾盯著人家玩樂,嚇人不嚇人呢?
離開三溪鎮後,菱角這一路,打架很痛快。
老大交給她倆任務:別被人打死,別把人打死。
當時為了一口乾淨的水都能見血,多少次驚險,她都以為要死在路上了。
雙拳難敵四手,還好他們七個沒人拖後腿。
菱角喜歡盧換的臉蛋兒,崇拜師父的勇武,羨慕小客棧老闆娘的自在。
阿清說,遇見她之前,他不解相思。
不懂為何有人寫失魂奪魄,寫蝕骨錐心。
那種書看來無趣,還不如隨他爹去看佃戶刈麥。
他來求娶時,菱角還沒跨入情愛的門檻。
她就在想啊,阿清挺好的,模樣俊,家有田,脾氣好,跟著他可以吃飽穿暖。
自家的糧食不多,還是留給他們幾個吧。
而且這小子打不過她,那以後還不是隨她搓扁揉捏?
周清潭被菱角欺負了一輩子,甘之如飴。
菱角為他生了兩兒一女,各個身體強壯。
他爹總說,以後到地下見祖宗,他腰桿子都能硬三分。
一胎兒女雙全,所有人都說這是福氣。
可沒人知道,當時的周清潭有多怕。
劈人不在話下的二姑娘,被小腿抽筋折騰到睡不著覺。
肚子太大擋了視線,她會生氣得把鞋子踢飛。
因為口味怪異,把自己氣到不吃。
也是在那時候,菱角與婆婆開始親近。
她不會做人兒媳婦,表面功夫有一套,都是自己從村裡人身上總結的。
切身體會,很多事都無從借鑑啊。
剛到周家的那幾個月,總覺得哪裡怪。
她自己當娘以後,很多事就開了竅。
阿清做小動作不使她受孕,她開始不知情的。
三弟妹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都養在大灣村。
家裡兩個小崽子從舅舅家回來,就催著她生妹妹。
那是她一個人能生出來的玩意兒?
倆人努力好幾個月,還是沒有,這下菱角奇怪了。
她把新婚時候的絕招都用了,咋能沒效果呢?
要不是她帶上週清潭去找姬先生請教,周清潭可能一輩子都不說。
二姑娘心情很不好,想打人。
我又沒說疼,我也沒說不生。
哦,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
那我算個老幾?
菱角這股氣沒消,到底還是把周清潭揍了一頓。
兩口子打架是大事,周豐年倆人一合計,兒媳婦雖說脾氣急,但不是不講理的。
兒子到底幹啥缺心眼子的事兒了,才讓兒媳婦下這麼重的手?
趁兒媳婦不在。倆人圍著周清潭逼問。
好嘛,子孫大事啊,活該!
菱角打的是皮外傷,養十天八天就沒事人一樣。
不過好多人打聽,小周東家為啥不見出門呢?
菱角皮笑肉不笑的關了他一個月,為了弄個孩子出來。
陳氏繃著麵皮給兒子房裡送補湯,結果每次回房都笑到脫力。
這個兒媳婦,合她心意。
再後來,給二老送終,菱角這個兒媳婦,哭得比親生兒女還悲傷。
她不在他們面前長大,但得到了遠超兒媳婦該享受的父母親情。
以後再也沒人勸她多吃一碗,沒人幫她帶孩子,沒人在過年時,包上兩個大紅封看她喜笑顏開。
再再後來啊,周清潭感覺要走在娘子前頭。
背地裡告誡孩子們,若是他的二姑娘發脾氣,一定要順著她。
買她喜歡吃的,給她喜歡耍的,找個耐揍的人頂替他,讓她出氣就好啦。
安靜的夏夜,周清潭握著菱角的手,絮絮叨叨說著話。
那年乞巧節,讓他遇見了最不巧的她。
可一眼難忘,再見入心,久往情深,這是命吧?
他說:下一輩子要是還能做人吶,他還等著她來。
他說下輩子,要從小習武,這樣遇見她時,還能一起過幾招,有同一個喜好。
她說好,要記得找個厲害的師父,畢竟你那麼蠢笨。
他說來世早點娶到她,定做童養媳,養在眼皮子底下。
她也說好,我吃得多,你要家業豐厚些呀。
他說這輩子很後悔,沒早點去提親。
她說不早不晚,可剛好了……
菱角躺在他懷中,感受他的溫度,一點點冷下來。
那個縱容了她一生的男人,也離去了呀。
到他死,她都在欺負他,沒說一句好聽話。
菱角沒有婆婆那兩下子,堅決不帶孫子,誰生的孩子誰帶。
蟄存偶爾把孩子扔在舅母那邊,一個是養,一群也是看嘛。
周清潭離世後,菱角收起所有鋒芒,將師父贈她的雙鉞束之高閣。
被打的人不是他,還有什麼意思?!
換了誰,都不是他啊。
清潭映影終無痕,唯有菱角生我心。
頻頻漣漪動翠屏,颯颯碧葉入魂深。
水涸之日株亦枯,再無當年護我人。
(二)
容時遙的早亡,在葉堂遠的意料之中。
她生了許多孩子給他,男孩女孩,聰明的,活潑的,敦厚乖巧的……
經商是一種天分,恰巧夫妻二人都具備。
長子小小年紀已經很出色,可她總說再生一個吧,留作幫手也好啊,你看我爹多累。
生了老二生老三,大的打理生意,小的承歡膝下……
走南闖北的女子,堅強睿智,怎能不知頻繁懷孕生子對母體的害處?
明明才三十歲的年紀,看著不比大嫂年輕。
容時遙不是個美人,臉型略剛硬,性子也不柔和。
隨心所欲,生意為重。
所以她不是個好母親,更不是好女兒。
但她是他的妻,一個想盡辦法製造羈絆的普通女子。
她為葉堂遠留下眾多子女,即便先走一步,世上還有人替她照顧著丈夫。
他亦守著對容時遙的承諾,為岳父送終,照顧小舅子一家。
葉堂遠以為他不會愛的,到頭來,他愛得那麼深。
本性上,他是個懶人,自小就是。
偷奸耍滑,利用小聰明獲取想要的東西,在老大面前洋洋得意。
他不想跑腿,就去盯著好下手的客商。
他不想下海捕魚,便極力展示自己的能耐,好讓大哥放自己去集市。
除了生死存亡,生活只要稍微安定一點,他就控制不住要躲懶。
開荒種地多辛苦啊?時日漫長,才收穫那一點點。
大哥不敢亂來,二姐空有蠻力,四弟是個弱書生,五妹做吃食手藝好些,但也不會空手來財。
六弟是呆子,七妹是孩子,他不想辦法另闢蹊徑,一家子靠天吃飯啥時候是個頭呢?
所以他往外跑,白狼縣窮,那就再遠一點。
這條探索之路,他走歪過,連累家人失敗過。
可他還是不甘心在家種地養雞。
大哥用最笨最保守的方式,給所有兄弟留了一條退路。
然後像放走雛鷹一樣,一個一個的拱著兄弟向前。
他在外撲騰多年,才恍然記起,大哥並不是他表現的那麼平庸啊。
他只是為了這幾個小的,甘願守在村子裡,讓他們不管走多遠,飛多高,始終有個破窩做家。
容時遙看上他,確實在他意料之外。
久在商場察言觀色,發現端倪,也只當不知道。
他要靠容時遙的人脈賺銀子花,捅破這層紗,他免不得要雞飛蛋打。
他算計得失利益,但窩邊草不在此列。
世事變數,難以推測。
天長日久,他不瞎不傻,怎可能無一絲情愫呢。
唉~情劫若能躲,月老成擺設。
她裝得再像男子,內心還是小女人。
成親後才認清她另一面,選擇疼愛,釋然因果。
她哪裡少什麼金算盤,玉秤砣?
重擔之下的小女子,情如烈火,至死方熄。
葉堂遠把她葬在村子邊的山上,親手種下一株合歡樹。
那是大哥大嫂選的“風水寶地”,看得到村莊,看的到來路。
傳說人死心有不捨,會將魂魄附於其上,在夜晚看著親人。
也有說,頭七之日,手握合歡花,逝去之人會來相見。
“你想投胎,便去吧,容家我來照料,必然不比你在世時差多少的。”
“若你心有不捨,常回來看看。
我在那條路上策馬而歸,你一眼就能看到的。”
“可惜這個季節沒有盛開的合歡花,否則我一定試試看。”
“你看你多聰明啊,我雞皮鶴髮,你還容顏依舊,合葬時可別嫌棄我。”
“你見過我葉氏族譜的哦,容時遙,你成了第一個葬在祖墳的人呢。”
葉堂遠坐在新墳旁邊,溫柔呢喃。
這一刻,他理解當年萬叔所為。
愛一個人,即便她化作黃土,情亦不減。
知道她在那裡,不回應又如何?他知道就好了。
天遙地遠人間客,陰情陽意世中塵。
初年知己怎堪破,白頭方困相思門。
(三)
柳承在白狼縣做了一輩子小官,九品。
並非升遷無望,是他不願。
整個縣城橫著走,沒人敢出來指手畫腳。
杜筱和作為他的枕邊人,到死都不知自己男人什麼底細。
說來何用呢?
祖父是罪有應得,連累滿門,怨無可怨。
他與妹妹芽兒能活下來,已是柳家舊識全力相救的結果。
大難臨頭,同林之鳥各自飛無錯,可飛走之前何必伸腳蹬掉蛋呢?
他們兄妹流落街頭,不知道什麼叫人間疾苦。
禮義廉恥,規矩面子,在瀕臨餓死的時候都不值一提。
但勉強飽腹後,根深蒂固的東西不安分,還是會冒出來。
如此幾次,直到他們徹底認清現實。
柳承雖然不會討飯,但很會分析訊息真假和局勢。
竹葉青,是他最優目標。
死纏爛打厚臉皮,雖有波折,但他總算認下個老大做靠山。
災後混亂,若沒有老大幾人帶著,他與妹妹走不上五十里就會死在人堆裡。
人性的惡,想象不到。親眼所見都難以置信,以至於後來聽說的人,臉上唏噓,實則並未入心。
他們沒有死過,怎麼能感同身受呢?
一場逃荒,徹底重塑了柳承這個人。
他拋卻家族姓氏,從陰溝裡重見天日,自然要給自己一場新生。
臨照縣縣衙胡諏的名字,他有了個新家。
老大嘴硬心軟,老二豪情直爽,湯圓聰明要強,那就讓給他做老三嘛。
五妹是個外表無害的狠人,只對自己狠。六弟敏感多疑,從不多話。
親妹妹傻乎乎的,活下來也是命大。
他佔了大哥的好出路,為此嚴格要求侄子,希望他成才後接替自己。
只可惜那孩子只喜歡跟土地打交道,就連抓周,屁股下坐的都是地契。
注意到杜筱和,是因為她的純善。
後來發現這姑娘蕙質蘭心,小小年紀,氣質溫婉。
她靠近時,總能讓柳承莫名放鬆。
感情好像有靈魂吧,趁虛而入,鑽心入肺,再難剝離。
既然壓制不住,削弱不得,那便獨佔好了。
杜筱和察覺到葉四哥變了,看她的眼神,對她的呼吸,靠近她時的異樣。
她自認有點小聰明,幾番驗證,確如心中猜想。
徹夜未眠,想不透自己有什麼值得他看中的。
可他很好啊,一輩子那麼長,他依然如初。
有些事,糾結個清楚明白,就失去了味道。
杜筱和的聰明之處,不止在孝長憐幼上,她很知道與夫君柳承的契合分寸。
縣城的宅院再如何典雅精巧,都不如大灣村的幾間土坯房。
柳承心裡,那裡才是他無可替代的家。
杜黎朝這一脈,綿延杜姓。
但不管親兄弟、堂兄弟,兄弟姐妹之間並未因為姓氏不同而有區別。
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他的這一枝,竟然也在葉氏族譜之上。
承和之意,順應本心。
鄰有靜女,窈窕淑貞。
溫雅少年,徐徐圖之。
情之所起,無從而知。
愛之所終,有跡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