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送我回家”,輕描淡寫,不帶半分煙火氣。
可聽在擺渡人耳中,卻比先前修羅戰王那足以撼動黃泉的怒吼,還要重上千鈞萬鈞。她藏在斗笠下的那張臉,神情複雜到了極點,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親眼見證神蹟的震撼,更多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自魂魄本源的敬畏。
她不敢再多言,只是默默躬身,駕馭著那一葉扁舟,再度駛入那條貫穿了黃泉界始終的忘川大江。
江水依舊幽暗,兩岸的火蓮依舊明滅。
但這一次,方寒立於舟頭,江水繞行,火蓮垂首。這片能洗盡一切記憶的死寂之水,此刻溫順得像是一頭被馴服的走獸。
……
一線天的隱蔽洞府之外,大長老子仇負手而立,眉宇間鎖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憂色。
二長老那個倔驢,還在神霄道宮與元龍扯著虎皮,眼看就要扯破了臉。元龍那老傢伙亦是耐心耗盡,言語間已不止一次透出不惜一戰的狠厲。
掌門閉關渡劫,生死未卜。
這偌大的魔界,如今全靠他一人撐著門面,當真是風雨飄搖。
就在他心緒不寧之際,身後那座被重重禁制封鎖的洞府石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子仇心中一喜,猛然轉身,正欲開口,脫口而出的話語卻悉數卡在了喉嚨裡。
走出來的那個人,還是那個掌門。
眉眼未變,身形依舊。
可給人的感覺,卻已是天壤之別。
若是說先前的方寒是一柄藏於鞘中的絕世兇劍,鋒芒內斂,卻依舊能讓人感到那股割裂肌膚的銳氣。那麼此刻的他,便是一片湖。
一片不起半點漣漪,卻能倒映出整片宇宙星空的深邃湖泊。
子仇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自覺地垂下頭顱。他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在那雙平靜的眸子面前,自己心中所有的念頭,無論是憂慮,是算計,還是忠誠,都無所遁形,被照得一清二楚。
彷彿自己不是在面對一個人,而是在面對這方天地最本源的規矩,面對那天道本身。
在這股無形的威壓之下,子仇竟是連一絲一毫的反抗之念都生不出來。
“掌門,您……出關了。”子仇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乾澀與恭敬。
方寒微微頷首,目光越過他,望向了神霄道宮的方向,眼神裡帶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他自然是“看”到了二長老與元龍還在為帝天雪一事唾沫橫飛,各自吹鬍子瞪眼。
這等在他眼中已與稚童吵鬧無異的紛爭,倒也算一分生趣。
“那元龍,還在?”
“在。”子仇連忙回話,“二長老死活不鬆口,元龍也賴著不走,兩邊已經快要動起手了。”
方寒失笑,吩咐道:“傳我的話,讓他去見帝天雪。”
子仇一愣,急道:“掌門,萬萬不可!那元龍狼子野心,一旦讓他見到帝天雪,怕是……”
話未說完,他便見方寒只是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只此一眼,子仇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擔憂是何其可笑,在如今的掌門面前,那元龍所謂的野心,所謂的手段,恐怕與三歲小兒手中的泥巴,並無二致。
“是。”他躬身領命,不敢再有半分質疑。
待子仇離去,方寒依舊立於洞府之前。他並未動身,只是抬起眼,看向了那片虛無。
在他眼中,整個三千世界已不再是單純的山川河嶽,萬物生靈。而是由無數條看不見、摸不著的絲線交織而成的一張大網。
那是因果,是塵緣,是命運。
他輕易地便找到了那兩條牽扯著元龍與帝天雪的線。一條,是他強行植入的虛假記憶,脆弱而僵硬。另一條,則是帝天雪對他的恨意,繃得筆直。
方寒伸出一根手指,於虛空之中,對著那條僵硬的絲線,輕輕一撥。
動作,輕柔得像是拂去琴絃上的一粒微塵。
……
神霄道宮。
當元龍得到方寒的法旨,得以進入那座關押著帝天雪的宮殿時,他心中已是冷笑連連,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在腹中又過了一遍。
他準備好了,要上演一出父女情深,感人肺腑的戲碼。先用花言巧語穩住這個所謂的“女兒”,再尋機將她帶走,徹底掌控在自己手中。
推開殿門,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個端坐於殿中,神情冷漠的女子。
他正欲開口,那一聲飽含著虛偽“父愛”的“雪兒”,已然到了嘴邊。
可就在他看清帝天雪那張與他有三分相似,卻更顯清冷的容顏的瞬間。
“嗡——”
元龍的腦子裡,像是有一座被強行築起的大壩,轟然垮塌。
那段被方寒植入的、本該是虛假的記憶,在這一刻,竟是變得無比真實,無比厚重。女兒牙牙學語的憨態,第一次顫顫巍巍喚他“爹爹”的欣喜,為她遮風擋雨的無數個日夜,因她修行有成而感到的驕傲……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最真實的情感洪流,裹挾著一股磅礴到足以將他神魂都給沖垮的父愛,與一種悔不當初、痛徹心扉的愧疚,狠狠地,撞進了他的心坎裡。
元龍臉上的假笑僵住,而後寸寸龜裂。
他眼中的精明與算計,在剎那間褪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茫然,與滔天的悲傷。
“噗通”一聲。
這位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永恆至尊,竟是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帝天雪的面前。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卻又在半途停住,像個犯了滔天大錯的孩子。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化作了兩行滾燙的老淚,與一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帝天雪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徹底弄懵了。
她準備好了刀劍相向,準備好了唇槍舌劍,卻唯獨沒有準備好,迎接這樣一份沉重到讓她無所適從的……真情。
一線天。
方寒滿意地收回了目光。
t;有時候,最鋒利的刀,不是握在手裡的劍,而是種在心裡的情。這比任何武力威逼,都要管用得多。
然而,就在他心中升起這份愜意的一剎那。
他的臉色,驟然一變。
一股無法形容其古老,無法言喻其浩瀚,卻充滿了冰冷敵意的意志,毫無徵兆地,自三千世界的某個未知角落,悄然甦醒。
一個不帶任何感情,彷彿由無數規則聚合而成的聲音,直接在他的神魂之中響起。
“新的輪迴執掌者……異數……”
“你,破壞了‘古老盟約’……”
“必須……抹除!”
方寒心中警鈴大作,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這股氣息,遠超他遇到過的任何敵人,即便是黃泉六王合力,在這道意志面前,也渺小得如同螻蟻。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識海中那許久未曾有過動靜的系統,發出了刺耳到極點的警報!
【警告!偵測到超規格存在!該存在與‘無上至尊’有關!】
【警告!宿主,您已嚴重觸犯未知禁忌,捅了天大的簍子!】
方寒瞬間明悟。
他掌握了部分輪迴法則,便是動了這三千世界真正主人的那塊蛋糕!
……
九天之上,那座懸浮於雲海的宮殿之中。姬氏財團的那位老人,猛然睜開了他那雙彷彿看透了世事變遷的眼眸。
只是此刻,那眼中再無半分從容與淡定,只剩下無盡的驚恐。
他感受到了。
他所侍奉的那位至高無上的存在,那份足以凍結整個三千世界的……怒火。
下一刻。
整個三千大世界,無論是在凡塵俗世中為生計奔波的販夫走卒,還是在洞天福地裡閉關苦修的仙門大能,俱是心有所感,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
他們看到。
那片亙古不變的天穹,裂開了。
一道橫貫了整個天際的巨大縫隙,無聲地張開,如同一道永不癒合的傷疤。
縫隙之中,沒有雷霆,沒有風暴,只有無盡的深邃與黑暗。
一隻由億萬條璀璨星河匯聚而成的漠然巨眼,自那黑暗之中,緩緩睜開。
那隻眼,太大,太冷。
它的目光,跨越了無盡的空間,無視了所有的世界壁壘,精準無比地,鎖定了方寒所在的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