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多爾一邊用藥給自己揉臉,一邊思考著又是哪裡不對。
最終得出結論,赫因不滿意他的將錯就錯。
誠然希多爾已然猜出而今的赫因不是原本的那個。
先不說個子高了些,單單就行為處事,也和十七歲的時候有些差別。
倒不至於說一兩年——希多爾大概估測的結果——變化也屬實有點大。
至少原本的赫因是不會和自己動手的,更別說直接打在這麼明顯的部位。
然而細細一品,打臉原本應當是帶有一定侮辱意味的,因為人穿衣穿鞋,卻不可能時時戴著面具,打在臉上留下痕跡,被人看到是會生出諸般負面的猜測的。
可是赫因這麼打他,又肯定沒有侮辱意味,希多爾感覺得出來,除了生氣,赫因打自己的時候壓根就沒別的想法。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什麼樣的情況之下,會不帶有侮辱意味,卻直接打人的臉呢?
希多爾略一思索,將這個問題拋給了自己的輔佐官莫納絲……諾安那張嘴是指望不上了,自己被赫因打了,他現在正為替他感到惱火呢。
況且女人對感情一事總歸敏銳一些。
莫納絲只覺得法老王在難為自己。
她哪裡敢對這事兒發表意見,一個說不好,依照法老王對那位的看重程度,別回頭在中間使了力卻還弄得兩頭不落好。
本身打法老王的臉這事兒就夠拉出去殺了完事的,更別說還是兩次了,沒看諾安那個沒腦子的都要氣瘋了,可是看這情況,法老王也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
莫納絲眼珠子轉了轉,也沒把話給說死,而是引導著:“王,您……被大神官打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法老王看著他,沒有說話,眼底也沒什麼情緒。
莫納絲卻被看得有些發怵,開始斟酌著字眼,慢慢解釋起來:“一般來說,無論別人有沒有侮辱的意思,被打了都是會生氣或者難過的,我說句大不敬的話,您看啊,您喜歡大神官,但是他卻打您,怎麼說都至少應該難過一下?畢竟被心上人拒絕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繼續。”希多爾頓了頓,又補充道,“赫因沒有拒絕我的意思。”
莫納絲聞言,心裡一哽:我並不是很想知道您有沒有被拒絕,真的。
只不過食君之祿就得為君分憂,莫納絲還是壓下了心底的無語,繼續順著法老王的意思往下說:“是,大神官並沒有拒絕您,那就再來分析一下,為什麼大神官生氣了,不打您的手,或者伸腿踹您,而是選擇直接打臉呢?”
“如果是我,”莫納絲說著,眯了眯眼,開口喚諾安,“王,您看,我和諾安也算是一起長大的,而且我們很不對付,即使很不對付,如果諾安落難,我也會使力拉一把,我斗膽重複一下大神官對您做的事情,您先看看諾安是什麼反應。”
諾安原本聽了莫納絲的話還難得有些感動,但是一想,莫納絲什麼時候和自己說過好話,因著跟隨了法老王,他們甚至還處於競爭地位,莫納絲話裡話外分明是咒自己“落難”呢。
方才想明白這一點,電光石火之間,莫納絲的巴掌就毫不留情地落在了諾安的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諾安的臉上瞬間就泛起了紅。
莫納絲下手可比赫因要重多了,難說沒有公報私仇的想法,然而在諾安暴起反擊之前,就率先向著法老王行禮,隨後快速開口道:“您看諾安的臉色,以我們這樣的關係,他都快氣撅過去了,可是我敢保證,他這氣頂多就生半年,或是自己消減,或是想辦法還回來,卻不會就此和我斷絕來往。”
當著法老王的面,諾安的臉都腫了,臉色更是精彩紛呈,但是能怎麼辦,莫納絲敢這麼公報私仇,就是看準了自己不能立刻反擊。
從小到大,他們有仇當場就還回去了,或是互罵,或是掐起來也是有的。
然而就好像約定俗成一樣,要是被對方陰了,沒辦法當時報復回來,要麼之後再想招,要麼之後事情多忙忘了,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斷絕來往是不可能斷絕來往的。
這一起長大的關係,就算是不對付,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比得上的。
換句話說,他們自有一份對彼此的惺惺相惜。
希多爾擺擺手,讓諾安下去處理一下臉,隨後若有所思地看向莫納絲:“你的意思是……赫因之所以打我的臉,也是篤定我不會因此放棄或者生他的氣。”
“就算您開口允許我打您的臉,我也是萬萬不敢的,因為就算您說絕對會饒過我,我也會日日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哪日會因為打了您的臉獲罪被處死,”莫納絲垂下眼睛,十分謙卑地道,“誠然您是位言而有信的君王,但是哪怕只有一絲這樣的可能性,我也不會去冒犯您。”
話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還順帶打了諾安,甚至表了下忠心,得到法老王讓她起身的命令,莫納絲大大鬆了口氣——自己真的是機敏過人,活該自己能成為法老王的輔佐官。
希多爾順著莫納絲的話捋了捋,隨後放下了揉臉的藥包。
沒錯了,正如莫納絲所說的,赫因絕對不會在不確定他會不會發怒的情況下,就敢出手打他的臉。
這必得是建立在牢固到了一定程度的信任之上。
赫因是信任自己的,至少是信任以後的自己的——既然他是從以後來到這裡的。
那麼新的問題又來了,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建立出這樣牢固的信任呢?又或者說,需要多久的時間,赫因能將自己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希多爾忍不住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猜測——赫因未必是從一兩年以後來的。
可如果不是,為什麼看起來沒什麼大的變化呢?
赫因、大神官……神廟、貝斯特神廟……或者說,作為大神官的赫因以後一兩年有什麼特殊的奇遇,所以才能維持住外貌?
假設這是真的,那麼赫因究竟和自己相處過多久?
帶著這個問題,希多爾起身,讓莫納絲去準備車駕。
他得再回一趟神廟,至少應該搞清楚這個問題——至於想要將錯就錯定下婚期,這事情也不該這麼著急了。
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希多爾不敢想自己會因此感到多麼地欣喜若狂。
就算是現在,他的心也僅僅因為這個猜測而鼓譟著,開始砰砰地加快了跳動。
“不,等等,”希多爾又叫住了莫納絲,補充道,“你再去找禮官,叫他們再準備三車禮物,就說還是給王后的。”
“是。”莫納絲領命,連忙下去辦了。
……
赫因先是叫人過來,一起處理了神廟的一些事務,有一些做了針對性的改良,然後不知不覺就到了吃晚餐的時候。
飯廳的晚餐有燉魚,赫因把麵包撕碎了泡進湯裡,吃了滿滿一碗,接著到信徒們住的地方慰問了一番,累了就坐在神廟的門口附近,彷彿等待著什麼。
“晚上冷,大神官,您披上這個吧。”有人擔心他受涼,給他拿來了一件披肩。
赫因開口道謝,然後接受了好意、披上披風,抬眼看天上的月亮。
天上的兩個月亮重重疊疊,看著要比原來大上一些。
兩條時間線,赫因又回想起自己穿越到古埃及的那段時間,足足三條時間線,都是某位法老王花費千餘年的時光換來的結果。
現在的這兩條時間線應該屬於這個時間段原本的自己和到來的自己……
不知道希多爾現在在幹什麼呢?
赫因這幾天有些睡不好,雖然現在他是靈魂狀態,倒不至於說因為不睡覺而感到疲憊,可是長期形成的習慣,一旦從中脫離也不是件好受的事情。
至少對赫因來說是如此,而他也十分肯定希多爾會是和自己一樣的心境。
換過去的那個自己才十七歲,或許在之前的希多爾看來是能夠結婚的年紀了,但是對以後的希多爾來說,十七歲的自己或許還是個孩子呢。
也不能做什麼親密的事情,畢竟容易被嚇到。
原本他覺得一年的時間也沒有多長,然而到了現在,赫因卻沒辦法不思念自己的伴侶。
關鍵是,原來的這個希多爾他不爭氣啊!
也不會看他臉色,還一意孤行,一點也不貼心——明明都說了婚期定在兩年後,赫因不相信希多爾那麼聰明猜不到原本的自己會回來。
明明知道,還是想將錯就錯,合著前面說那麼多要尊重自己的話全是對牛彈琴了,全白費功夫。
打了兩巴掌了,這次要是還悟不出來,神仙來了也沒救。
“您在看月亮嗎?”給他送披風的是個阿婆,她坐到赫因身邊,笑呵呵的,“今晚的月亮好像有點大。”
“您是在等法老王對麼?”阿婆看赫因有點驚訝,眼睛都笑彎了,“我呀,看得出來,大神官,您喜歡法老王,但是您更想教他學好,對不對?”
“別看我年紀大了,”阿婆年紀大了,可是眼明心亮,“我啊,我看人可準呢!”
“您說的是。”面對老人,赫因總是態度溫和的,哪怕細究起來,自己的真實年紀要比阿婆大上不知道多少。
“要是您能成為王后,那可就太好啦,”阿婆說,“雖然我不懂法老王為什麼現在變壞了,但是沒有哪個孩子天生殘暴,法老王小時候一定吃了好多苦,大神官溫柔善良,多多包容,愛是能改變一個人的。”
“他是吃了很多苦,可是他喜歡我,也得學會先喜歡自己、接納自己,如果連自己都不關心,又怎麼能指望他尊重別人呢?”赫因的聲音融在夜色裡,輕而和緩,“這得花費很長的時間,而且人總是不太能接受自己的錯誤的,可能面上看著沒什麼,甚至傷口也癒合了,可是傷疤一直存在。”
如果不是這樣,自己也不會回到這裡,給過去的他們一個美好的結局了。
愛是能改變一個人,和希多爾相伴那麼久,赫因當然清楚明白這一點。
得是長久地愛和被愛,從親密關係中不斷汲取到能量,相信並善待當下的自己,更相信未來,人才會變得有安全感、有力量,也願意回饋給周圍的世界以好的態度。
然而始終將希望寄予在別人身上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一旦關係崩塌,人說不定就會陷入絕境。
所以人們才說,愛人先要愛己。
赫因不介意做希多爾的光,因為他愛希多爾,這份愛意不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消散,反而會隨著相伴的時間的加長而歷久彌新。
然而希多爾得願意拉住自己的手,跟著他一起走到光裡去,而不是想著將自己拉到他所處的黑暗中去。
那將會是一個惡性迴圈,他們當初的結局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希多爾怎麼還不來呢?
赫因想著,緊了緊身上的披肩,倒不是冷,只是擔心。
希多爾太叫他擔心了。
“雖然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阿婆不知道赫因是從很久以後來到這裡,只為了一個美好的結局的,對他“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似懂非懂,“但是如果是大神官您的話,應該相信自己,也給予法老王一些信任的。”
“您不是做得很好嗎?我都看見了,”阿婆笑著說,“如果能勸就勸,不能勸,打幾下也傷不著多少的。”
赫因聞言,沒忍住笑了:“其實我沒想打他,但是他太氣人了。”
赫因和希多爾感情一直很好,像這樣上手的情況是幾乎沒有的。
他現在看見以前的希多爾死犟的樣子就來氣,也是以後的希多爾自己慣的。
“這樣很好,”阿婆卻說,“比憋著好,脾氣大點有什麼的。”
說話間,赫因聽見了車駕的聲音。
夜色漸漸深了,車駕行動的聲音格外明顯。
赫因估測了一下距離,打算先勸阿婆去休息,然後再折返。
“來,我扶您。”赫因就扶著阿婆,把她交到了兒子手上才放心折返。
才快走到門口,就被衝過來的男人抱了個滿懷。
“你知道了?”赫因這次沒再出手打人,而是輕聲問道。
這無疑印證了希多爾的猜測。
“改,我什麼都改!”希多爾緊緊抱著他,“我什麼都聽你的,婚期你想定在兩年後就定在兩年後。”
“乖了。”赫因輕輕拍了拍希多爾的後背,語調輕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