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很快樂。
不管做錯了什麼事情,無需道歉也都會彼此原諒,因為是真心對待彼此的。以為四個人就會一直維持著這樣奇妙的關係走下去,5年後,10年後,哪怕是20年後。
直到老班與班泯的意外死亡。
有時候,陳寅甚至覺得那些過往不過是他做的一場夢。記得在得知班泯死訊的那一天,雨就如現在這般下個不停。
當年,19歲的他撐著海藍色的傘,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從陰鬱天空中徑直落下的大顆大顆的雨珠。
它們濺碎在地面,發出“啪嗒”的悲鳴,最終滲進泥土。
乏味枯燥的生活。
陳寅知道不該有這麼陰暗的想法,可還是難免會對周圍的某些人,某些事,產生那麼一絲絲讓他沒辦法好好控制得住的絕望情緒。
他很想再一次看到那種純粹的河流與新綠,在班家三個孩子的眼睛裡,他總是可以找到許許多多自己希望得到的答案。
但是,班泯已經不在了。
“想要回到過去”這種想法變成了愚蠢的痴心妄想。別再說什麼傻話了。
這麼想著,陳寅便自嘲的苦笑了下。
當時,在走進玻璃旋轉門的前一刻收起了雨傘。推門而進後,將雨傘掛到鐵櫃的掛鉤上。他拍了拍褲腳的泥濘和殘留的水跡,順著左側的走廊一直走到了盡頭,找到自己在網上填選的成人教育學習班,他深吸進一口氣,開啟教室的門,發現老師還在座位上整理資料,牆壁上的鐘表顯示的時間是上午9點50分,這表明他並沒有遲到。
於是安心了。他左看看,右望望,發現教室裡面坐滿了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後排還有情侶在竊竊嬉笑。他在心裡撇撇嘴巴,搞什麼,這是來繼續教育的嗎?談戀愛的話去電影院裡更合適一點。
他翻了個白眼,找到空位坐下來,發現隔著一個位置坐著的人正在望著窗外的雨簾出神。
大概是察覺到了陳寅的視線,他緩慢地轉回臉來。他先是怔了一下,可很快就沉下了臉,眼裡寫滿了厭惡的情緒,那句不耐煩的開場白也就合乎情理了。
“怎麼是你?”班泯語氣極其不悅,“你竟然跟蹤我到這裡來?”
陳寅也愣了半天,因為實在沒想到還會遇見他,而且竟會如此之快。
但是遭到誣陷,他立刻否認:“我沒有跟蹤你,我是來這裡參加繼續教育的。”
會有這麼巧?
班泯露骨地表現出他的猜疑,甚至連眼神也變得鄙夷了,“你總是這樣嗎?就算別人明顯的表示很討厭你,也不想被打擾,你還是要固執的糾纏下去?居然跟蹤,變態吧……”
“就我不是跟蹤!”陳寅真的生氣了。
一時的失控導致聲音過大,引來其他人與老師的詫異視線。他急忙低下頭去,緊擰眉心的同時有些不高興地抱怨道:“你能不能好好的聽別人講話?固執的人是你才對,沒必要總是時刻充滿警戒,你有嚴重的被害妄想?”
班泯被他的話堵到,氣的滿臉漲紅,很想狠狠的反擊一句,卻發現找不出有力的臺詞。
陳寅的脾氣也上來,他側過身去沒再理他,託著腮開始聽老師講課。嘴巴上叼著一根綠色的自動圓珠筆,眉頭負氣般地緊鎖,一頭柔軟的短髮因睡姿不良而變了形,後腦勺的位置翹起了幾根,像是可以和外星人進行連線與對話的天線。
班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接著一言不發的低下頭去抄寫筆記。中途有幾次無意的轉頭,發現他原來在偷偷盯著自己的視線都會慌忙移開,用來掩飾的尷尬的咳嗽聲也顯露出撇腳的刻意。
這讓班泯的內心頓時有種說不出的煩躁感。並不是因為之前和他的不愉快,而是類似於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交集、接觸。
尤其是過去認識的人,只會讓他覺得措手不及而已。
12.
像是有黑暗的海水湧上了眼底。
周青還記得自己看見“趙虎”的那一刻,在那個時候,“趙虎”的確還只是底層的工人,這令周青感到不敢置信地倒抽一口氣,捂住嘴,她和他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可她自己卻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隨即立刻移開眼神。
班泯的直覺告訴自己,如果不表現得鎮定自若,自己的身份一定會穿幫。
好在,他的身邊當時有陳寅在。
“陳寅……這是怎麼回事?”周青走上前幾步,一臉驚慌的望著班泯,面露怯色。
陳寅的笑容顯得既頭疼又無奈,他慣性的搔了搔頭髮:“只是長得有點像罷了,但你覺得,他有可能是‘那個人’嗎?”
“胡說!”周青忽然大聲地否決的定論,她臉色發白,一副惶惶不安的樣子,“根本不可能,什麼復活啊失憶啊,那是電影裡才有的東西,現實中怎麼可能會存在呢?這是不可能的!”
“怎麼生氣啦?”陳寅忽然笑了一笑,“我以為你們見到和班泯長得很像的人還會和我一樣感到高興呢。”
“你究竟在說什麼傻話!”周青突然大喊起來,她哆嗦著嘴唇,眼圈裡含有眼淚,望著班泯的眼神不安而恐懼,“看到和死人一模一樣的臉……怎麼還會覺得開心!只會覺得噁心!”
陳寅的笑容凍結了。
“你沒必要說這種過分的話吧?”
“我說的是事實!”
陳寅衝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反倒是一旁的班泯說了句:“算了吧,沒必要為這點小事傷了你們兩個之間的和氣,我又和你們不熟。”
“我要去把這件事告訴老闆!”周青忽然大喊了這麼一句。
班泯的表情僵了僵。
“你去啊。”陳寅毫不在意似的,“你以為班泯不知道你做過什麼嗎?就他活著的那段時間裡,你背叛過他的事情他也是清楚的,和那群廣東人把他家裡的皮影人都騙走的事情,他也和我說過,所以你去把這件事告訴老闆的目的是什麼?你打算和老闆怎麼說?班泯活了?出現了一個和班泯很像的人?”
是啊,那些的確都是周青曾經做出過的事情。
只不過,是因為班泯死了,她也一直認定班泯死了,那些過去的事情才被她埋藏在了心底。
還記得她曾與班泯推心置腹的說過自己的生活,那天晚上,車窗外的霓虹燈閃過眼前,在臉上打出迴圈波動的暈黃色光暈。熱鬧的街市與此刻車內的寂靜形成反比,竟會讓人內心感到隱隱的淒涼。
彷彿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種蒼白的幻象,燈火通明的夜晚更是引發體內的恐慌。記憶是如此的微薄渺小,如同黯淡的夢境中的一瞥模糊剪影。
周青目光疲倦地遊移在窗外,車子飛馳之中一道道街燈明晃晃地從她的面容上晃過去。
“……其實啊,我媽在我初二那年就死了。她得了病,儘管不是什麼很嚴重的病,只要及時住院的話還有救。可是當時卻沒有人肯為了我媽拿出一點住院的錢來,家裡的其他親戚也好,多年的朋友也好,全部都因此而躲得遠遠的,連電話都不接。不過就算如此,那個時候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絕望的,只要我來努力的話,總會想出辦法找到錢來給我媽治病。到頭來想歸想,我媽還是病死了。誰說錢是庸俗的東西,有了它什麼都能辦得到,連命都可以買回來。”
周青嘲諷般地冷笑一聲,“……當人真累。”
當時只有17歲的班泯倚靠在車背上默默地聽著她的話。他沒有問她任何問題,只是安靜地聽著她講完。這期間,他發現她沒有講述過任何關於他父親的事情,連一個字都不曾提及過。
他略微轉過頭,望向周青略顯蒼白的側臉。
窗外投射進來的光線將她的輪廓勾勒著毛茸茸的金色的細邊,彷彿有著清晰的溫度。
13.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有一種‘我討厭這個人’的感覺……”
班泯對周青說。
她依然望著窗外,等他把話繼續說下去:“雖然說不清楚原因,但就是覺得你的外表讓我感到害怕,像是我最不會應付的那種型別,有太多的心機,看上去懂得說謊話來騙人,只要接近就不會有好的事情發生。所以當時看到你就打算立刻逃掉,不然我一定又會倒黴。不好意思啊,曾經對你產生過那樣不公平的看法,你想對我生氣也可以。”
周青忍不住笑出來,“那麼,即是說,我現在已經不會令你‘討厭’了?”
那一刻,班泯沒有回答。這已經不再是簡單就能夠詮釋清楚的巧合之說。只能夠說,這其中存在著某種非常深刻的羈絆。
就像是一條無形的軌道,將屬於命中註定的一切物質拉攏在同樣的鐵軌上,不停的向前方執行前進,即使彼此相遇之後也不代表終點就會出現。
除非會有人出現來將這樣可怕的羈絆親手斬斷。
否則,就彷彿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那一天。
送周青回去她家門口時,班泯率先從計程車上走下來,周青跟著他走下來,兩個隔著車子,她抬手同他揮了幾下:“下次見。”
不是“再見”。
而是“下次見”。
當她轉身的那一瞬間,班泯突然叫住了她。周青再次轉回頭,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就感覺他伸手抱住了她,微微帶著涼意的手指滲進她脖頸處的肌膚,瞬間落下的毫無徵兆的吻令她因驚怔而睜圓了眼睛。
但是他身上的氣息與體溫卻奇異地撫平了她心中湧出來的不安與惶恐,莫名的心安。
“因為你是不一樣的……”他放開她,沒有看她的眼睛,只是聲音沙啞地說著,“這是我回復你的,真正的答案。”
周青趕忙低下頭,她要表現出一種青澀,哪怕她嘴角早已上揚起了陰謀得逞後的竊喜笑意。
這是一場陰謀與愛情,是在班泯身邊佈下的天羅地網。
這黑暗無限寬廣,找不到盡頭與方向。
但既然選擇了要在這樣的不幸之中存活,就一定要將所有的怨言收起。因為每多嘆一聲氣,每多一次抱怨,本應可以得到的幸福也會減半,甚至在痛苦的掙扎之中悄悄溜走。
那樣才是真的悲哀。
無錯書吧至少要鼓起勇氣朝前走去,哪怕是漆黑無望的荊棘之地。總會有一扇門在前方等待著你來開啟,儘管不知道門的對面是光明四射還是萬丈深淵。
天色已經漸漸透亮,單薄的晨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照射進來。周青看著熬夜收集來的資料,用手機將剪輯好的拍攝下來,或是拿筆仔細地一一記下。
整個晚上,她的眉頭都沒有舒展開一次,緊緊地蹙起,眼底泛著黯淡的光斑。
“趙虎,檔案部分是小學到初中二年級,初中三年時轉校,從前的部分檔案被銷燬。然後到目前為止便很難再找出蹤跡,戶口並沒有遷移,和他沒有直接進入當地的高中而是離開家鄉有一定的關係。”她看著列印出來的男生資料上的一寸照片,陰鬱冷漠的表情,看上去令人覺得不敢接近。
雖然對他的懷疑令周青開始尋找起他與班泯之間的必然聯絡,可照片上的趙虎和班泯又好像並不相似,只不過是那個人的感覺很像班泯的話,會不會是她太過敏感?
“而且,也根本找不出有力的證據,一點證據都沒有……”周青儼然已經打算放棄,她本來就討厭去做白費力氣的事情。
更何況,那個趙虎的左腿有些殘疾似的,看上去像是天生的,再加上他一直生活在農村,身上的那股鄉土氣息可不是後天能夠培養出來的,也許……就真的只是某種感覺相似罷了。
想到這裡,周青逐漸放棄了對趙虎的懷疑,並且她很快就被長鋼企業的中層送去別的城市深造,也就把“趙虎”與“班泯”神似的事情給忘在了腦後。
班泯最大的威脅,很快就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