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村長就在他的工作認可書上籤了字,足以證明他就是趙虎。
三個月後,他出現在長鋼企業,以“趙虎”這個名字參與了面試,由於沒有身份證,再加上說著方言,他的形象在瞬間就根深蒂固。
但他力氣大,又年輕,學歷沒有不要緊,只是做個工人,能幹活就行。
更何況在長鋼企業最底層工作的工人的錄取是不需要驚動高層的,他就這樣順利地混進了流水線的底層工作中。
以至於陳寅在三個月後才發現他和自己都身在長鋼企業做工人,那一刻的震驚無與倫比。
9.
當時,20歲的陳寅走在爬有螞蟻的柏油路上。夕陽漸沉,他很少會選擇這條路線回家。偏僻,但卻悠遠的街道。因為小組長帶回家的資料太多,他便主動說出送對方回家的提議,所以輾轉到現在。
抬頭便可以看見聳立在中心街的鐘樓,時針與分針所指的位置恰是6點30分整。
手機鈴聲在這時響了起來。
他看一眼來電顯示,眉心輕微皺起。良久過後,他終於按下了接聽鍵。
“什麼事?”
“是我。”電話裡傳來的是周青那顯得有些尷尬無措的聲音。
“我知道。”末了又重複一次:“什麼事?”
“那個……我也知道突然說起這件事來挺可笑的。不過,因為今天有人看到了,我才覺得不能再瞞你。”
“嗯。你說吧,看到了什麼。”
“真的是非常可笑的事,如果我說出來,你一定都不會相信的。”
對方猶豫了好一陣子,似乎在斟酌著該如何用詞,最後終於重新開口:“假若我說,我好像看見了一個長得很像班泯的人,你你會怎麼想?”
“班泯?”陳寅怔然的時間只維持了一秒,很快便輕笑一聲:“周青,我知道你很想念班泯,但你該不會是想要改頭換面扮演深情人設了吧?”
“什麼意思?”
“不過也別太用功了,腦子過於疲勞就容易胡思亂想。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怎麼,你現在卻突然間難以釋懷了?”
電話另一端的周青愣了,原來他根本就不信。
“算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反正我今天也是在工廠裡看見了一個背影很像他的人,倒是沒看見正臉。”
“好了。”陳寅打斷她,他認定她是太過寂寞所以打電話來給他沒話找話,可用死人來做話題,未免還是有些惡趣味了,“已經過去那麼久的事,大家都忘記了。就算你認錯人也無所謂,反正,他對你而言也不重要。我還有事,再見。”不等她再說些什麼,陳寅便快速的結束通話了電話。
傍晚時分開始有微涼的風拂起。
白天那樣吵人的蟬鳴卻沒有絲毫消減放肆的意思。然而這段時間以來,能使他回憶起那天所發生的事情的,也只有這樣惱人的蟬鳴。否則他覺得自己真的快要忘記了。
如若不是這蟬鳴,如若不是周青剛剛的那通電話,他一定不會在這時回想起那張面孔來。
純真的、清澈漆黑的眼眸,總是跟在他身後喊著“寅哥”、“寅哥”的,。如今卻早已一去不復返。陳寅的唇邊勾起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慶幸,又或者是絕望與後悔。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此刻的感受。
他揉了揉眉心,不想被外人的一通電話弄的心亂如麻。然而抬起頭的那一刻,透過指縫,他看見了前方有一名穿著工人制服的人迎面走來。
對方緊鎖著眉,似乎心情很糟。他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陳寅,沒多餘的情緒變化,接著便徑直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只是陳寅的腦子裡卻“嗡”一聲響開。他睜圓了雙眼,甚至在他從身側經過的時候,他連他身上的氣息都嗅得到。似曾相識的氣息,還有那髮梢飄起的弧度。
他感到背脊發涼,抿了一下嘴唇,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一聲:“班……泯?”
這個名字讓他停下了腳步。
無錯書吧他沉默幾秒後轉回身,惡作劇一般地從鼻子裡笑笑,繼而接下他的話:“好久不見啊,陳寅。”
陳寅的手機“砰”地聲砸落在地。
四周空曠,就連呼吸的聲音都不見了去向。
10.
35度的高溫中有帶著紅色頭盔的快餐店員開著機車慢吞吞地爬坡。嗡嗡的聲響,後備箱裡裝滿了外賣炒飯。
剛洗好的短袖被某家人晾在窗外滴落水珠。“嗒”、“嗒”、“嗒”,伴隨這“嘰——嘰——”的蟬鳴聲,陳寅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緒,他稍微俯了俯身,伸出手去撿起手機的時候,發現地面上有一群細小的東西在移動。
是螞蟻群。它們在肢解一隻蟬的屍體。並試圖將獵物運走。數只螞蟻用前顎咬住蟬的翅膀,開始在柏油路上拖行。蟬屍的背部在地面上發出細微的“沙沙”的摩擦聲,那聲音讓陳寅想起了蠟燭在燃燒時會偶爾迸發出的火花。
在班泯的葬禮上,靈堂裡就點滿了許多跟白色的蠟燭。陳寅清楚地記得花籃中央擺放著的班泯的遺照,明媚燦爛的笑臉,好像還不知自己已經死了一樣。
由於當時的班檸和班珏琳已經逃亡鄉下,所以班泯的身邊並沒有親人,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居委會的大媽大爺。那些人跪坐在主位上默默哭泣,不斷起伏的肩膀看上去既無助又悲愴。
那天的儀式沉悶冗長,陳寅站在遺像前,抬起頭就可以看到班泯的照片。
哭得最兇的人是周青。她是班泯所有同學中表現得最痛苦的那一個,好像這樣就能顯得她是最在意班泯的人。那哭聲莫名其妙地刺得陳寅的太陽穴隱隱作痛。
是啊,班泯死了。
他當時想。
班家接連出事了兩個人,從父親到長子,如果不是妹妹們離開得及時,估計現在也凶多吉少吧。
他睜著眼,望著班泯的遺照。蠟燭的微光將她的笑容打照出的是寂寞而冷僻的暈黃色,那笑容就像一把鋒利匕首,深深地刺進了他的心裡,腦裡,記憶裡。
沒錯,班泯死了。
所以死了的人怎麼可能還會復活?
如此一來陳寅很快就清醒了。他走出回憶,聯想到周青剛才在電話裡提起的那件事,他便更加回歸冷靜。
站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絕不可能是班泯,因為長相酷似才會使他產生瞬間的錯覺。即便他準確無誤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來也沒什麼可懷疑的,他們穿著相同的工廠制服,會在廠子裡聽別人說起過自己的名字也無可厚非。
人類的面孔不過是由同樣的五官拼湊而出的立體圖形,就算兩個人樣貌相似也無需大驚小怪。
那麼,便不必再自尋煩惱。
陳寅沉下眼,他將手機重新放回到褲子口袋中,沒有回過身去看,重新調整好面部表情微笑一下,儘量以真誠的語氣說道:“抱歉,我剛剛失態了。”
好像沒有再解釋其他任何事的意思,陳寅側臉點頭示意,那是準備離開的暗示。
班泯卻在這時說出了本不想要提起的話。
“因為我長了一張很像你‘認識的人’的臉?”
他的話讓陳寅的胸口遭到了重錘。
陳寅將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手指攥起的同時終於轉身看向了他。
那一瞬,他的臉呈現在眼前。陳寅驀地感到腦子裡的嗡鳴聲再度開始了巨響。就像是一間龐大昏暗的工廠,有成千上萬的機械齒輪在不停地工作著。飛速的旋轉,他總有一種自己的頭會隨時爆裂的感覺。
不該回過頭來。
陳寅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內心卻已被絕望的深淵吞噬。
11.
他的左眉是斷的,臉頰瘦削,面板黝黑——比起班泯來說,他的確黝黑許多,眼睛的瞳色也不太一樣,是棕色的。那雙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不,不如說是在瞪他。
陳寅慢慢地走近他。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只是他也曾多次幻想過,如果班泯沒死,如果他現在還活著,那麼18歲的班泯是否就會是眼前這般模樣?
但是很快的,他便回過神。停住腳步,他甚至極度地嫌惡起自己方才會產生那樣的想法。
“對不起,我不太懂。”面對著映在自己瞳孔裡的這張臉,他竟連溫和的語氣也做不到了,“你剛剛說,我‘認識的人’?”
“班泯。”他毫不顧忌地指明,“你見到我的臉的那一刻叫了我‘班泯’,為了報復,我想試試看冒充他的話你會是什麼表情。結果有點出乎意料,我裝作是‘班泯’來叫你的名字,你卻驚恐到摔掉了手機。”
“我說過了,那是我的失態。”陳寅若無其事地回答。
“你們是朋友吧。和這個叫做‘班泯’的人。”
“你放心好了,這只是個巧合,所以今後你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陳寅這樣說著,語氣肯定。
“希望你可以說到做到,我很不喜歡別人來打擾我的生活。”
“這個我明白。誰願被他人當成是另外一個人呢?那種感覺的確很不舒服。要是對方是個死人的話,就更加毛骨悚然了。”可陳寅剛說完這些,又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可你如果不認識我,究竟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呢?”
“你制服上不是寫著了嘛。”
陳寅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胸,瞬間懂了,接著又看向他左胸上的名牌,寫著“趙虎”二字。
原來他叫趙虎,這名字聽上去倒和他整個人的氣質很像,也難怪他會說一口方言了。
“你是哪裡人?”陳寅問。
“南方人。”
“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
“我老家一直在鄉下了,半個月前和我朋友來縣裡打工。”
“看來我們是一個廠子的了。”
“嗯。”他點點頭,“好了,我要說的就這些了,那麼,先走了。”
陳寅遲疑一下,還是說出了那句有些難以啟齒的:“再見。”
說罷轉身離開,班泯也朝相反的方向離去。
只是走了幾步後,陳寅卻回過了頭。他望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眼裡泛起了質疑。
夕陽完全消失在了天際。冰冷月華浮現在夜空,攜帶著點點星屑,像是凝固了的淚滴。半晌過後,陳寅才重新邁出步伐。不知是不是街道兩旁的路燈太過擁擠的關係,他總覺得前方的路看上去狹窄了許多。
剛升上小學1年級的時候,班泯喜極而泣的發現自己最喜歡的陳寅哥在3年級,而且班級就在樓上,每天下課的時候都能看見。
下課鈴一打響,他就會像只小企鵝一樣笨笨地跑過來,黏住陳寅絕不鬆手。
班家的三個孩子都比較依賴陳寅,什麼事情都喜歡去問他,如果不是他做決定,三個小孩就總不踏實拿不準主意。
陳寅也的確是值得倚靠信任的。話不多,總是淡淡地微笑著。不僅僅是班家的孩子,班上的其他同學也很樂意接近他,並推舉他擔任班級幹部。
從幼兒園的事情開始,時妃也慣性地跟隨在海唏身後。
只不過,上了小學後,班檸是首先意識到性別觀念的那個。她有意無意地疏遠陳寅,經常和同性夥伴一起行動,回去大院的時候也不會接近陳寅。
至於班珏琳,她反而是最為合群的那一個。她雖然個性任性,可和每個人都很要好,當然她最愛的人還是老班,只要老班已出現,她就會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說什麼都不放。
而實際上,班泯對於兩個妹妹分佈的感情也是不一樣的,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比較在意的是班檸。因為他覺得班檸的性格太過內向,就算面對自己喜歡的東西,也總是保持沉默,這樣會錯失許多良機。
但在陳寅看來,他們幾個本來就是幼稚的小孩子。溫柔漂亮的班檸也好,爭強好勝的班泯也好,活潑好動的班珏琳也好,就算是冷靜穩重的自己,大家全部都是小孩子。儘管時常爭吵、意見分歧,又或者是班泯把班珏琳惹哭了,過後也還是會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