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護衛軍不便踏入拓跋境內,畢竟不是普通的護衛,而是禁衛精兵,國力的差距即便這一千精兵也會令拓跋忌憚,便只在邊境要與桑嬈告別。
彼時,騎馬而來的衛羈停在了轎旁,耐心等候著她。
下一刻,桑嬈掀開轎簾,卻未有下車的打算,而是喚婉兒先去準備。
婉兒下了馬車,便只剩單獨兩人。
衛羈目光始終在她身上,沉默半響,便率先開了口:“娘娘可是有話要吩咐?”
“興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便想與你道個別。”桑嬈忽而語調含笑,“畢竟衛統領陪伴了一路。”
“娘娘必定能安然歸來。”衛羈蹙眉,不願聽她的這些喪氣話。
他一個武將,不懂皇宮的爾虞我詐,更無心計,所以不知她此行是有去無回。
桑嬈笑他的正直,也似自嘲,不再言語。
見狀,衛羈突然話多了一般,笨拙地安慰了一句:“臣與扶善自小一塊長大,她雖表面蠻橫,但內心卻只是渴望關愛,並非大奸大惡之人,臣相信她不會為難娘娘的。”
桑嬈聽了想笑,目光清淡:“你覺她良善,那只是因為她鍾情於你,僅衛統領一人而已,並非所有人。”
本來這件事人盡皆知,但被她當面說出口又不一樣,衛羈沉默地思慮很久一樣,才啞聲開口:“那臣能幫娘娘做什麼?”
他還不算太笨,桑嬈的目光逡巡在他的腰間,在他被看得不自然之際,她才輕笑:“能否借衛統領的玉佩一用?”
聽罷,衛羈好似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解了下來遞給她:“娘娘請便,這不過是臣隨身之物,並未有其他用途。”
桑嬈接過略帶他的溫度的玉佩,來回把玩了一遍,隨即便看到了反面刻著的字,她眼尾淺勾:“山河遠闊,人間煙火,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衛統領鍾情何人?”
衛羈耳根紅透,難得略微結巴:“臣得到此玉時,並不知上面所刻為何。”
桑嬈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他的話,只是緩聲道:“若本宮能安然回來,便將玉佩還於你。”
衛羈差點脫口而出一句話,隨即,連忙轉了話:“好。”
桑嬈將玉佩小心翼翼收好後,便從袖口取出了一樣東西,遞到他面前,輕笑一聲:“禮尚往來,衛統領。”
衛羈略微一怔,在遲疑和受寵若驚中接過她遞過來的東西,是一個精緻的香囊,此刻他的腦子昏昏然,彷彿在做夢一樣不真實。
香囊在古代有著特別的意義,若是一個女子送給一個男子,那便是代表對他有愛慕之情。
而玉佩也是一樣,男子送給女子,便似定情之物。
他們卻互相交換了信物,這讓衛羈仿若置身夢中,難以回神。
可此刻,桑嬈像是沒事人一樣,什麼都沒再多說地下了馬車,在婉兒一眾宮女太監伴行中踏入了拓跋城內。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衛羈才回過神,他低頭看了一眼她送給自己的香囊,虔誠撫摸了一下。
哪怕她別無他意,這份禮物對他來說也是極其珍貴的。
……
剛踏進拓跋,桑嬈等人還未歇腳,便被一眾士兵團團圍住。
“扶善閼氏請皇后娘娘前往營帳一敘。”
看樣子有人迫不及待了。
桑嬈在踏進此處時,便已然做好了心理準備,自然是淡然處之地笑應:“那便帶路。”
相較於她的自若,身旁的婉兒莫名一陣不安,這陣勢,怎麼說也是不善,或者說是來勢洶洶。
而她此刻的預感,是正確的。
婉兒隨著她進入營帳,其餘宮女太監全部被士兵扣押帶走了,讓人愈發不安起來。
再次見到扶善,已不是當初那個天真跋扈的長公主,已是嫁作人婦的扶善閼氏,一個眼神便讓人生畏。
婉兒差點腳軟,要不是有桑嬈在,她是要下跪行禮了。
扶善並未讓二人行禮,大度道:“皇后千里迢迢來我拓跋,想必路途艱辛,來人賜座。”
桑嬈也不客套,仿若不是來做客,而是主人的姿態落座。
見狀,扶善又重新揚起笑容:“皇后還是如此高高在上,是否忘了此刻已然是我閼氏的掌中之物,你為魚肉,我為刀俎。”
聽罷,桑嬈像是才聽到她的話,淡著嗓音,“皇上說長公主對本宮思念心切,特意允本宮前來慰問,長公主此話何意?”
“我是閼氏,從前的長公主早已死在紫荊城內,如今便是皇兄親自來了也保不住你。”扶善直言不諱,眼帶恨意。
她的幸福是被這個女人毀掉的,不僅不能嫁給心愛之人,還要被迫遠離親人,嫁到這荒蠻之地受罪,如今自己所受的罪,定要她百倍償還!
桑嬈不僅未有半點懼怕之意,反倒多了一絲笑意:“閼氏對本宮緣何有諸多恨意,可是因為……衛羈?”
最後二字特意一頓。
扶善也不再藏著掖著,既然她馬上便要死了,那就讓她做個明白鬼,冷笑道:“我與衛羈青梅竹馬,若非你設計陷害,我又怎會嫁到這蠻荒之地,與心愛之人永世不得相見。”
桑嬈抬起眸,安安靜靜地盯著她,半晌反問:“到底是兩情相悅,還是一廂情願,猶未可知。”
“你什麼意思!”扶善原本端莊的模樣瞬間惱羞成怒,到底她的本性還是藏不住的,閼氏只是她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拓跋,偽裝起來的面具罷了。
桑嬈將袖口的玉佩拿出來,隨意地放在她面前,慢條斯理地道:“衛統領早已有心悅之人,此人並非長公主,也並非閼氏。”
話音剛落,扶善臉上的血色全部被抽走了一般,呼吸都逐漸困難起來,彷彿自己一直用謊言建築的城,突然一下子被攻破了,內心深處唯一的希冀消失不見,慌亂的神情已無所遁形,隱藏不住。
她死死盯著那塊玉佩,也看到了上面刻的字字情深的情思,咬緊貝齒:“他貼身的玉佩為何會在你這?”
“你說呢。”桑嬈輕描淡寫地擱下一句。
扶善似乎也漸漸明白她的意思,她瞪大雙眸,根本無法接受,拆散她和衛羈的罪魁禍首,會是衛羈的心愛之人。
這對她來說,比殺死她還難受。
“本宮知你不會輕易相信一面之詞,會以為是本宮為了自保,而自圓的謊言,不過閼氏不妨親自去問一問衛統領。”桑嬈彷彿還要在她傷口上撒鹽一般,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若是這世上還有人能夠阻止被恨意吞噬的扶善殺了自己,那個人不是她的皇兄玄疏,更不是她的親孃禪玉太后,唯有一人。
那便是,衛羈。
原本要殺她洩憤的扶善,此刻卻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若她真是衛羈的心愛之人,殺了她便會讓心愛之人一輩子記住桑嬈,並且一輩子恨自己,若是不殺她又難解心頭之恨。
扶善望著她的眼神逐漸寒徹,隨即命人去給衛羈寫了書信,在確認她的話是否屬實之前——
她還有一件事可做。
那便是令桑嬈最為痛苦的事,不是殺了她。
扶善嘴角的惡劣逐漸揚起,倒有幾分似她的變態皇兄,不愧是同父同母生出來的瘋批,她朝著桑嬈詭異一笑:“在衛羈回信之前,我不會殺你,但是你身邊的宮女太監就不一樣了,外邊那群宮女太監早已被活埋,他們都是因為你桑嬈而死,哦對了,這裡……還有一個。”
說罷,將惡毒的目光對上了瑟瑟發抖的婉兒。
桑嬈沒有立即跟她求情,因為她懂越是求情,就越會讓對方心裡爽快,便反其道而行之,無謂勾唇:“不過一群伺候人的宮女太監,死了便死了,宮裡多得是。”
“好,很好。”可惜扶善已經氣得喪失理智,不管她求不求情,這些宮女她在不在乎,她都要殺了痛快,“來人,將這個賤婢當場千刀萬剮,皇后可要睜著眼看好了,這個叫婉兒的奴婢可是日夜伺候你的,每當你午夜夢迴,會不會做噩夢她變成惡鬼回來找你報仇哈哈哈。”
說罷,她笑得瘋顛起來。
桑嬈眼睜睜看著婉兒被士兵扣住雙手和雙腳,士兵抽出佩刀,狠狠往她身上一剮,婉兒慘叫,瞬間血液四濺。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唇輕微動了一下,彷彿是無聲的兩個字——
不要。
可隨之而來是第二刀,第三刀,無數刀,直至鮮血流了滿地,直至她再也叫不出聲,直至她面目全非,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塊完好的面板。
前幾秒她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旁,此刻已經眼睛失去了光芒和焦距,只是一直盯著自己的方向,即便慘叫,也沒有一聲對扶善的求饒。
即便痛苦,也沒有一絲對桑嬈的怨恨。
直到她嚥了氣,如破敗的娃娃被扔倒地之時,嘴角揚起了一抹像是笑,又像是別的,唇瓣張了兩下,便不再動彈。
桑嬈聽懂了,她曾經說——
“奴婢很羨慕桑蘭,並不是她能當上宸妃,而是她能喊您姐姐。”
“皇后和其他娘娘不一樣,總是會抬手摸奴婢的腦袋,那時奴婢便想若是奴婢有姐姐,應當是這樣的感覺罷。”
桑嬈一言不發地起身,朝著她走了過來,緩緩地蹲在了她的面前。
即使親眼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被千刀萬剮,她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桑嬈抬起手,伸手輕輕拂過婉兒嘴角的血漬,替她一點一點擦乾淨,嗓音嘶啞:“你最喜乾淨,可別髒了衣裳。”
擦拭乾淨後,桑嬈緩緩地闔上了她睜著倒影出自己的雙眸,也未顧渾身血跡髒亂。
這是扶善第一次見如此狼狽的她,彷彿匍匐在自己腳下一樣低賤若塵埃,心裡痛快極了。
可正當此時——
她收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衛羈回信,看完回信,她的笑容漸漸僵硬,甚至渾身發顫地彷彿失去了靈魂一般。
信是衛羈親筆的字跡無疑,從小和他一塊長大,不會認錯,也不可能有人冒寫。
而信中只有簡短卻刺心的一句話:衛羈心悅皇后,不論是誰傷她定百倍還之。
他竟認了,竟然冒著死罪替桑嬈求情。
看到了扶善的反應,桑嬈不用看也知道信中的內容,更知道衛羈必定拆開了她送的香囊,看到了香囊裡她的話才會有此舉動。
她笑了,笑得肆意,愈發燦爛。
不知笑了多久,桑嬈漸漸收斂了笑意,泛紅的眉眼上挑:“你愛慕之人對我求而不得,我偏生不屑看他一眼,扶善,你輸了。”
輸的徹徹底底。
扶善捂著腦袋,不肯聽她說的任何話,可是下半生,她都將活在不甘心和痛苦之中,她才是這世上最可憐之人。
……
所有人都未料到,桑嬈如此命大,即便身邊的宮女太監全部葬身拓跋,她也能安然無恙回紫荊城。
更未料到,衛羈主動和皇帝請罪,便用一封信救下桑嬈。
而他的下場不言而喻,哪怕是為了救她,覬覦皇后那可是死罪,但皇帝並未處死他,只是將他暫時關押。
桑嬈回宮第一件事,不是去探望地牢的衛羈,而是去儀元殿給他求情。
奈何臨安說皇帝拒見,要她安分待在鳳褚宮,切勿再惹事生非。
桑嬈氣笑了,她拼盡全力從拓跋回來,到頭來卻只得一句輕飄飄的‘切勿再惹事生非’。
很好,不見便不見罷。
桑嬈回宮這段日子吃齋唸佛的,日子也愈發清淨,身旁再無熟悉的嘮叨,即便是她,也心生鬱結。
不過還好,她本職是心理師,很快便調節好了自己的情緒。
當夜,宮裡便燈火輝煌,隱約可聽見夜歌隔水寥寥,唯獨鳳褚宮門可羅雀,冷冷清清。
正當桑嬈就寢之前,宮裡太監傳來口諭,“皇上請娘娘前往宮闈宴。”
桑嬈被打擾了睡覺的興致,神色倦怠,也不願過多收拾妝容,便隨之前往。
這種宮宴皇后是必須要出席的,所以她才會被從遺忘中記起,雖然她早有預料,可能會撞見再她遠赴拓跋而新晉昭儀,也就是拓跋綰兒。
桑嬈到明德殿內,便被請到了上座,並未看到除了她以外的妃子,皇帝未理會她,在與文武百官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本以為是個無趣的宮宴,未料,還有歌舞表演,桑嬈不至於在宮宴上眼皮子打架,舉起案桌上的金葵花杯飲了會兒清酒。
殿中的舞姬身姿飛揚,腰間佩著鈴鐺,每一轉身都能發出清脆誘人的聲響,長袖飄動,樂聲悠揚,確實養眼。
可當看清殿中之人,她便擰起了眉。
頃刻之間,周圍的舞姬散去,唯獨剩下大殿中央的蒙著藍色面紗的異域舞姬,宛若水蛇般的細腰暴露在外,蓮步輕搖地一步步曼舞到皇帝周身,一顰一笑風情萬種地恨不得貼到他身上。
玄疏懶懶傾身,似笑非笑去聽她的耳邊密語。
見狀,拓跋綰兒所幸大膽坐在他的身側,抬手曖昧撫上他的肩,餘光瞥了一眼淡然的桑嬈:“皇后娘娘果真如傳聞中一樣溫婉大方,想必皇上今夜留宿昭樂宮也不會生氣吧?”
他捏著酒杯的手稍微一頓,聲音淡了一些:“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