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千少卿。
我死在自己的部下手上,死在我一手建造的王國裡。
我該怎麼敘述我的一生呢?
我不知道。
我的靈魂脫離肉體,我看著“千少卿”的肉體緩緩倒下,噴灑而出的血液濺到我最喜歡的酒杯裡。椅子上華麗的毯子被血液浸溼,我自由的飄在空中。
我的思緒被剝離,我殺業很重,我是要下地獄的。
人死之前,大概是會看到走馬燈一樣的畫面。
我終於清晰的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到了我的一生。
沒有什麼值得留戀和懷念的人生。
我突然感受到由內到外的輕鬆。
我解脫了。
我從無愛尖銳的人生中解脫了。
我希望我無來生。
我願意永遠待在地獄裡。
我叫千少卿,我出生在一個武林世家。
作為父親的小兒子,我自打出生起就因著身份被寄予厚厚的期許。
抓周的時候,我和各樣物件一起被擺在一塊大大的紅布上。
人群圍著我,吵鬧的很。
我不記得當時的感受,我也不知道自己抓了什麼。
長大後的記憶完美了彌補了幼年時的空缺。
我在眾人的記憶裡,拼湊出了真相。
我抓了一支閃閃發光的釵不放手。
無論她們怎麼哄,我都不願意鬆手。
我的父親震怒,他認為我長大後會成為一個流連煙花享樂之地的花花公子。
他推開鬨著我的嬤嬤丫鬟,生氣的從我手裡奪走那支鑲著寶石的釵。
漂亮的釵劃破了我的手心,我在嬤嬤懷裡哭的撕心裂肺。
你看,我明明什麼都不懂,我甚至還沒有記憶,我的人生就被打上一個標籤——浪蕩紈絝。
這些大人明明早就在心裡決定好我的人生,偏要裝開明的讓我選擇一番……
我無意識的選擇之後,我的噩夢便開始了。
我的幼年生活裡,似乎只有哭泣,藤條,馬步。
我的母親總是端坐在涼亭裡,優雅又冷漠的賞著花。
她的眼睛是氣勢凌人的上揚鳳眼,永遠看不到我,我的哭鬧只會讓她厭惡,她討厭我……
她看花盆的眼神比看我的眼神快樂的多。
我在嬤嬤的懷裡長大,在武師傅的棍棒下長大。
我的父親冷漠的像冬日的冰,他和我的母親大約是一路人。
她們冷漠,無愛無情,她們共同厭惡著我。
小時候,我常常因為母親的眼神哭泣,我躲在嬤嬤的懷裡,淚水打溼她溫暖的衣襟。
我的小腦瓜裡在想,為什麼我的母親不愛我呢?
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只是因為我抓了那支釵嗎?
我不止一次的向母親求證。
我認為她是愛我的,可能她只是太過於內斂,她怎麼會不愛我呢?我是她的兒子啊?!
一日,我起了高熱,嬤嬤餵我喝了藥,將我抱到床上,讓我睡覺。
我等嬤嬤走後,掙扎著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去母親的院子。
我很想她,我想讓她抱抱我,我想讓她摸摸我的腦袋。
昏昏沉沉的走到母親的院子門口,我站在外面往裡瞧著。
我的母親上揚的鳳眼裡滿是笑意,她寵愛溫和的摸著我哥哥的頭。
我突然頓住了,像是被點了定神穴,風從我的耳畔穿過,我看見母親扭過頭,她看見了我,笑意從她臉上褪去,又變成往日冷漠的樣子。
我打著寒顫,腦子暈的厲害。
我晃盪著撐著身子走了回去,我想若是我現在立刻能死掉就好了……
我的母親大概會為我哭泣。
回去的路上,我碰見了慌忙跑來找我的嬤嬤。
她眼睛裡含著淚,看見我的時候,那顆淚落了下來。
她將我擁進懷裡,摸著我的額頭,我被她抱了回去。
我躺在床上,身子一陣熱一陣冷,難受的很,我像一片葉子,在隨著起伏的波濤翻滾。
那一次,我躺了很多天。
再次出門的時候,燦爛的陽光照的我眼睛疼。
我眯著眼睛看著天上的太陽,淚水順著蒼白的面頰滑了下來。
後來的許多年裡,我知道並確信,世界上就是會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
我開始憎恨她們,恨她們既然不愛我,為何又要生下我?
既然厭惡我,又為何生下我?
為何要生下我?
這個問題時時刻刻的纏繞著我,我無法釋懷,我做不到……
我想,若是我死去就好了,若是我不是她們的孩子就好了,若是我再愚笨一些,看不出她們的感情就好了。
我開始將刀刃划向自己,鋒利的刀刃劃破面板,血珠瞬間滲出,當血液滲出的那一刻,我感知到我內心深處暴戾的情緒安靜了下來。
我變得沉默。
每日看書練功。
我不試圖去和別人交流,我討厭所有的人。
只是,當我看到父母親和哥哥坐在一起聊天時,我的心裡像是被武師父的教鞭抽了一下,顫抖著滲著血。
我不止一次幻想,要是我死掉就好了,我就不再是父親母親的孩子,我只是我自己。
我不需要向他們證明我自己,我不需要期待她們的愛。
我痛苦掙扎著長大。
一日,
我家遭了人禍,她們的血將地上的石板染紅。
我木著臉看著這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哭,或者是應該哭到什麼程度。
我無法恰當的調動我的情緒,我甚至覺得,她們死了,真好。
我解脫了,我從我渴望愛,又得不到愛。憎恨她們,又期待她們的迴圈裡跳了出來。
伯伯帶著人趕來,詢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坐在照顧我的嬤嬤身旁,袍子上都是她的血。
我抬起頭看著他。
“伯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在家……”
“我去看……”
我眼睛發直,愣怔著回憶著我在哪。
伯伯將我帶走,安置到他的宅子裡。
我心裡亂的很。
我哭不出來,我心裡像沙漠一樣,我無法流淚。
我跪在靈堂上,腦袋像是被禁錮了一樣。
呆呆的看著前來弔唁的眾人。
我覺得我好像在難過,淚水劃過的臉頰傳來的癢意讓我回神。
我撫上臉,又看了看指尖上的水漬。
我有些疑惑:為什麼我在哭呢?
為什麼我會哭?
我不是安然無恙的長大了?
為什麼會流淚?
伯伯要報仇,我作為死去父親的兒子,自是要跟著他衝在前面。
當我的劍割斷敵人的脖子,溫熱的血噴到我的臉上……
我的體內似是有什麼東西被喚醒,我快活極了。
殺人帶來的快感,遠遠高於我的自傷。
我開始將刀尖對向外人,所有我不喜歡,忤逆我的人。
報完仇之後,我離開了伯伯。
我一人一馬遊蕩四方。
孤獨感像潮水將我整個人淹沒。
心頭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沉重的無法呼吸。
我開始殺人。
殺壞人。
殺我看不順眼的人。
殺好人。
我只是想殺人,至於殺誰根本不重要。
後來機緣巧合下,我跟著一窩悍匪,建了闖靈閣。
從此便過上了肆意的生活。
我喜歡喝酒,喜歡美人。
我不需要向世人證明我是一個端方有禮的劍客。
殺戮,死亡,美酒,暴戾……
這便是我的生活。
我最寵愛的美人,沒有骨頭似的伏在我的胸口撒嬌。
她嬌滴滴的叫著喚著我。
纖細柔軟的手指在我胸膛撫摸。
“公子,奴要為你生個孩子……”她吻著我的唇。
我皺著眉頭看著她。
“為何?”我壓去心中的不快。
“奴愛慕公子,想為公子開枝散葉。”她的手摸上我的脖子。
“呵——”我勾著唇,冷笑一聲。
“你會愛這個孩子嗎?”
“這是我和公子的孩子,我自是會愛他。”她的腿像藤蔓一樣勾上了我的腰。
我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
“若是我哪日將你們母子棄了哪?”
“那奴便帶著他,一起死在公子眼前。”她似是在朝我表忠心。
“哈哈哈哈哈——”她的話讓我發笑。
寬敞的屋子裡盛滿了我的笑聲。
她一臉不解的看著我。
我斜睨了她一眼。
“呃——”她驚恐的看著我的手,又看了自己的胸膛。
我用一把鑲著寶石的匕首,送她上西天。
她漂亮的眼睛逐漸失去光彩,血液順著身體流到了我的榻上。
我煩躁的起身,喚來下人,將她的屍首連同被她弄髒的床拖去丟了。
日子又開始無趣起來。
我的伯伯來了一封信,他說我的殺父仇人藏在丞相府裡。
我並不關心我的殺父仇人是誰,只是我閒來無聊,也不是不可以去走一遭。
我帶著人,混進丞相府裡觀察了幾日。
丞相府有個小姐,皮猴子一樣,吵得很。她的家人卻不嫌她煩,無論犯了什麼錯,對她的愛意都不曾削減。
我好像有些嫉妒她,嫉妒她得到的愛。
她的狗咬傷了我,我的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我以為我會得到丞相府的報復……
朝廷的人找上了我,昏庸無度的皇上,怎麼會不討厭以命相諫的文臣哪?
我玩著腰間的玉佩,看著眼前的人,愉快的應下這件事。
我挑了一個不宜動土的晚上,殺去了丞相府。
今夜不會有救兵,今夜是修羅的狂歡。
我的人殺紅了眼。
我命人放了一把火。
在火油的幫助下,丞相府消失了。
我開始為朝廷做髒事,這些朝廷之上的大臣們,私下是一灘爛的發臭的淤泥。
他們的狠戾,暴躁,血腥,不亞於我。
我遊戲人間。
直到我發現仇人的身影,我早就知道當年的事情。
我家與江家交惡,他家自詡名門正道,屠了我家。我伯伯帶我屠了他家。他想找我報仇,我不願留著隱患。
我們延續著仇恨,對抗著。
在尋找他的過程中,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位五小姐居然還活著,還活成了仇人的玩物。
我不禁失笑,真是一對變態的父子。
我用那位逃跑的五小姐的訊息,換來了合作。
逐漸的,我的日子開始變得不那麼快活。
我狠毒暴戾,殺業深重,仇人自是多。
若是詛咒能殺死人,我早就死了無數次。
闖靈閣屢屢出事,我變得疲倦起來。
我開始厭倦刀劍舔血的人生,我向往平靜溫暖的生活。
我開始放任江律回的行動。
殺吧,殺吧,闖靈閣裡可沒有什麼善人。
無錯書吧我組建了它,再看著它終結,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後來,不知為何,那兩位廝殺已久的人,似是要成親了。
我居然還拿到了請帖。
我看著手下呈上來的大紅色的請帖,止不住的想笑。
難道我當年把這小姐的腦子一併射死了?
我不介意去看笑話,也不介意幫她們成為笑話。
我帶著人去了婚宴。
我抱著胳膊站在人群裡,看著佟楚景。
他眼裡的愛意似是要漫出來……
我不理解,他瘋了?
我又看著那位小姐出來,她頭上的冠和身上的喜服都是極美麗的。
可見,這公子著實沒少費心思。
我嘲諷的看著眼前的喜堂。
血海深仇的兩個人,居然要成親了。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出言諷刺。
後來的事情變得模糊起來。
那位小姐走到我的身邊,紅袖翻飛,我感到胸口處的異樣,低頭看去,一把泛著冷光的匕首紮在了我的身上。
有毒!
我一掌打出去,那位公子卻擋了上來。
人群混亂起來。
刀劍,血,死去的人,整個婚禮詭異的像是在地府。
我被屬下帶了回去,這毒很霸道,我躺在我的榻上,止不住的難受。
我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我發著燒躺在床上。
很快,現實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一把匕首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的下屬整在床前,目眥盡裂的看著我。
我聽見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他說我殺了他喜歡的女子。
他說我暴戾殘忍沒人性,落的今日也是咎由自取。
我蒼白著臉,笑著看著他。
“殺了我?”
“你以為我不敢?”
“殺了我!”
“你真的以為我不敢?”
“你真的以為閣裡的人是真心跟著你?”
“殺了我……”我的喉嚨乾裂的生疼。
“噗呲——”炙熱的血灑在我的臉上。
奧,這是我血液的溫度。
我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我感到了靈魂久違的輕鬆自由。
我以為我會看到我的父親母親。
我最後的意識……
停留在我騎馬賓士在草原上的樣子。
我死了。
沒有任何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