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紅。
我是一個失了丈夫,又失了孩子的女人。
我該怎麼描述我的人生呢?
是剛出生就差點被我爹溺死在水盆裡的驚恐?
是日日夜夜幹不完的活計?
還是照顧不完的弟弟妹妹?
我以往喜歡低著頭走路,不是羞於展現我的面貌,我只是覺得背上很重,我的腰無法直立。
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壓垮了我。
我的家在離雲漢六十里的一個小村莊裡,我有是姐姐,我有三個妹妹,兩個弟弟。
自打我記事起,我孃的肚子就一直是鼓著的,她總是挺著肚子,扶著腰,像雞籠裡的鴨子一樣,搖搖擺擺的走著。
有時候她的肚子會癟下來,但是總是很快又再隆起。
每次隆起,我就會多一個妹妹。
我娘要做飯,洗衣服,割草,餵雞,下地……
她很忙,她像村口一直被小孩用麻繩抽打的陀螺一樣,在滿是塵土的地上轉個不停,似乎一停下來,就要捱打。
事實也是這樣。
我很小就開始幫我娘帶妹妹們,我會給她們餵飯,穿衣服,扎辮子,哄她們睡覺。
我總是記不起我爹在幹什麼……
他也許是在地裡幹活,也許是在屋裡睡覺。
他像是睡不醒一樣,晚上睡白天也睡。
娘挺著肚子在井口打水時,我拉著二妹,抱著三妹跟在她身後。
她額間佈滿汗水,眉頭緊皺,嘴唇咬緊發力。
“娘,為什麼不讓爹來打水?爹力氣大!”我拍著懷裡打瞌睡的三妹,二妹咬著手指,一手扯著我的衣角,怯怯的看著水井”
孃的臉似乎抽動了一下,很快便斂去驚恐的神色。
“阿紅,你爹……你爹……你爹做活辛苦了……”她說的很是含糊。
“娘有力氣,娘沒事,娘不累。”她看著我們仨,笑容裡有我看不懂的東西,像是楊樹的芽一樣,苦苦黏黏的感覺。
屋裡傳來母親痛苦淒厲的叫聲,我帶著妹妹們坐在院子裡苦苦等著,我怕母親會死。
她的肚子又癟了下去,我又有了一個妹妹。
爹的嘆氣聲似乎重了許多,反正他每天都在嘆氣,像田裡又醜又大的水牛。
我帶著妹妹們圍到床邊去看娘懷裡的人。
她小小的黑黑的皺巴巴的被包在三妹用過的毯子裡。
“這是我們的新妹妹嗎?”二妹踮著腳伸著脖子,往娘懷裡看。
“對啊。”娘眼裡有化不開的愁,她臉白的厲害,嘴唇也是白的。
“娘……”三妹說話還不利索,走路有些搖晃 ,她拉著被角,想往上看。
我將她抱了起來。
我似乎不太懂,又隱隱約約明白,孃的愁緒和爹的嘆息。
我多了一個妹妹,每日要忙的事情便又多了起來。
好在二妹長大了些,她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順帶著幫我照顧三妹四妹。
我大了之後,便開始幫娘做家務活。
每天醒來,都有像山一樣多的活在等著我,我每日每夜都很累,累的直不起來腰。
娘之後心疼的看著我,然後深深的嘆一口氣。
爹,爹看不見我。
沒過多久,孃的肚子像是被春風吹大似的,又鼓了起來。
我想,我希望,我希望孃的肚子裡可以生出來一個弟弟。
這樣爹應該就不會蹲在院裡嘆氣了。
娘這胎很煎熬,她吐個不停,虛弱的只能躺到床上,本就瘦削凹陷的臉,變得更加灰白。
無錯書吧爹找來郎中替她看病,只是我們家太窮,只是拿了兩貼藥。
我便開始代替孃的職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我要起的很早,睡的很晚,手腳一刻不停,才能做完所有的事情。
爹似乎在坐月子,不在地裡幹活,就是在屋裡睡覺。
照顧妹妹的活,大都落在了二妹身上,我要隨著爹去地裡做農活。
我拉著鋤頭,來到地裡,炙熱的陽光似乎要將我曬成魚乾,汗水流進眼裡,火辣辣的疼。
我用胳膊將胡亂擦去,繼續揮動著比我還高的鋤頭,手被磨的很疼。
我不知道什麼叫未來。
我只知道眼前的地像是沒有邊際一樣,怎麼也鋤不完。
我很想扔了鋤頭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只是,我木著一張臉,眼窩裡沒有一滴淚。
娘又生了,是個弟弟。
爹很高興,搓著手,在屋裡轉來轉去,像一隻蒼蠅。
我依舊木著臉,抱著四妹看著娘懷裡的弟弟。
娘鬆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一個任務一樣,放鬆了下來。
此後爹便多了一件事情,下地,睡覺,抱弟弟。
我有些開心,這次不用我再照顧她們了。
我喜歡她們,她們是我的至親,可是,我太累了。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結果……
孃的肚子又大了起來。
爹便每日抱著弟弟做到娘身邊,他將弟弟的小手放到孃的肚子上,問他:
“裡面是弟弟嗎?”
“裡面是弟弟吧?!”
可憐的五弟還小,怎麼說的出話呢?
爹好像並不生氣,他滿臉笑意的逗著懷裡的弟弟。
妹妹們圍在一圈,不敢靠近。
我想她們隱隱約約也知道,我們和弟弟不一樣。
幾個月過去,我們又得了個弟弟。
爹樂壞了,懶惰的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活法似的。
每日抱著兩個弟弟。
孃的身子更不好了,她孱弱的身子似是一陣風來,就能將她吹走。
“娘,還要生弟弟嗎?”我抱著四妹妹看著她。
“咳咳咳咳……”娘不說話,只是咳嗽。
還好,萬幸,孃的肚子終於不再變大了。
我們一日一日的長大。
弟弟們調皮,總是愛找姐姐們的麻煩。
一日,六弟揪著五妹的辮子不放手,我惱了,將他的手使勁掰開,把他推到院子裡,打了他的屁股。
他嚎啕大哭。
恰逢爹從外面回來。
他看見我在打弟弟,他很生氣,將弟弟從我手裡奪走,輕聲安慰著他。
“爹,他揪——”
“啪——”
我的耳朵裡打了一記響雷,而後又嗡嗡的像是夏日的飛蟲鑽進耳朵裡似的。
臉上很疼,我不自覺的撫上我的臉。
妹妹們被嚇得尖叫著哭了起來。
我回神,只覺得指尖有些濡溼,我懵懵的看著手指上的血……
那天晚上我的臉很疼很重,爹第一次送了我東西,是他的一個巴掌。
二妹幫我用毛巾敷著臉,她的淚滴進盆裡,像雨下進池塘一樣,激起層層漣漪。
我木著臉,像是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
日子總是這樣渾渾噩噩的朝前走,天不亮起床,天不亮的時候再躺到床上。
不久,我便被許了人家。
那是我爹第一次正眼看我,他將我許給了離雲漢三十里的一個村子裡的一個男人。
我不知道他的長相,我沒有和他說過話。
待到兩年後,我出嫁了,我才知道,他是一個瘸了一條腿,大我八歲的男人。
洞房那一夜,我很痛苦,他像一頭瘋掉的牛,橫衝直撞的衝向我。
身上很疼,心裡是酸酸的,鼻腔也很酸,眼睛熱熱的,我的淚好像要流出來了。
我閉上眼睛,僵硬的躺在床上,我祈禱著噩夢的結束。
我想回家,我想和妹妹們住在一個屋。
我想……
我好像回不去了,爹將我賣給了他。
我好像變成了娘,每日做飯,洗衣,餵雞,打水,下地……
風也吹大了我的肚子。
我扶著腰,像鴨子一樣,蹣跚著去河邊洗衣服。
圓滾滾的肚子像揣了一隻大西瓜似的,我蹲不下去,只好坐在地上。
河水打溼我的褲子,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我覺得肚子下墜似的疼的很,我疼的叫了出來。
洗衣的婦人們將我送回了家。
我生了一個孩子,是個兒子。
我虛弱的躺在床上,腦子裡不是這個孩子,而是,我娘為什麼能生出來六個孩子?
明明那麼疼。
我生了兒子之後,瘸子對我似乎好了一些,我的婆婆從大伯哥家回來照顧我,我的兒子被她抱在懷裡,她皺巴巴臉,像秋日盛開的菊花一樣,展開了許多。
我不知為何,就像打破一個魔咒一般,鬆了一口氣。
我遠離了家,不再知道妹妹們的事情。
就當我以為日子也許會好過的時候。
我的瘸子丈夫死在了同村一個寡婦的床上。
我抱著我的兒子,木然的看著他們,我哭不出來。
瘸子喪事結束之後,婆婆大伯哥小姑子又來了我家。
他們分走了很多東西,我只是看著。
我和我的兒子相依為命,直到他也死去。
他小小的身子,躺在我的懷裡。
他不在叫我娘,再也睜不開眼睛。
我感覺臉上有東西劃過,落在了我兒子的身上。
我被趕了出去,我摸著夜走了三十里回到了家裡。
爹坐在堂上。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走吧,你出嫁那一日起就不再是這家的孩子……”
他見我不走。
“你剋死你男人,剋死兒子,你難不成還想回來剋死你的爹孃你的弟弟?!”
我走了,在妹妹們瑟縮擔憂的眼睛裡,走去雲漢。
我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麼……也許我該去死。
可是,我並不想去死。
走到雲漢,我身無分文,我將唯一屬於自己的東西買了。
我成了府裡的一名婢女。
我有點開心,我終於可以賺錢了。
這家很奇怪,有一個生病的女主人,和大大小小好幾個孩子,還有一個很高很兇的門房,和一個廚娘。
這個女主人生的很美,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就是病的厲害,蒼白著小臉整日咳的我心驚。
我的活計便是侍候她。
我很會侍候人,我照顧過我的爹孃弟弟妹妹們,我的瘸子丈夫,我的兒子……
她很愛笑。
院子裡的孩子似乎都不是她生的,我很好奇,卻不敢問。
她對孩子們很好,送他們去讀書,連女孩子也去。
孩子們也很喜歡她,每日都要來她房裡問候。
這裡生活的很舒適,是可口的飯菜,舒適的衣服,還有寬敞的房間。
“阿紅,若是我死了,你想去哪裡哪?”珍珠小姐的問著我。
我手一頓,僵在原地,我不想她死,她想她永遠活著,我願意跟在她身邊。
她見我不說話,便又問道。
“你想留在這裡嗎?”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極力的推薦自己。
“阿紅,不要哭,慢慢說。”她將她的帕子遞給我。
我愣愣的接過來,我哭了?
那個下午,我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話。
她很安靜,只是倒了一杯沏好的茶給我。
太陽落山,天要黑了,我才回神過來。
我慌神的像她道歉,我覺得我不該把我的故事告訴她。
她搖了搖頭,安慰著我。
“阿紅,留在這裡吧。”
“別回去了。”
“照顧這些孩子吧,以後老了也就留在這裡吧。”
我不知所措,想哭又想笑。
不知為何。
被爹扇耳光時,我沒有哭。
我嫁給瘸子的那個晚上也沒有哭。
我死了丈夫沒哭。
……
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像是一直被壓在牆角碎瓦礫下的一直蝸牛,路過的小蟲子小蝸牛們會嘲笑我,安慰我,看著我。
突然有一天,有個人走過來,她將瓦礫拿走,溫柔的摸了摸到殼。
我留了下來,比往常更用心的照顧珍珠小姐。
她還是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在一個夏日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留了很多漂亮的衣服首飾給我還有小花。
她還將她最愛的吊墜送給了小花。
我想,如果她是我的母親,我的妹妹們是不是也會像小花一樣,我的弟弟會不會像二狗他們一樣?
悲傷將這座小院籠罩,我依舊住在這裡,照顧著其他的孩子們。
他們似乎不認為我是一個僕人,他們總叫我阿紅姐姐,阿紅姨。
小花每日去醫館,二狗去武館,大虎去學做飯,三牛在學算數,四方和五福一道去上學。
我在家裡等著他們,我像是憑空多出來很多孩子似的。
那個叫長安的門房丟了魂似的,我想他大概喜歡珍珠小姐。
後來,他安排好一切之後,也走了。
我便一個人守著這處宅子,守著珍珠小姐的牌位,看著這些孩子一天一天的長大。
五福總是愛在放學後捧著不知道從哪看來的野花回家。
我問他,他總是說,姐姐說她是荷花仙子,她迷糊的很,我怕她記錯了,我要多帶回家一些,說不定哪日珍珠姐姐真的就出現在家裡了。
我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
拿了一隻漂亮的花瓶給他放花,珍珠小姐最愛漂亮的東西,她一定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