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律回,我生在立春的時候。
“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
我的父親便給取了這個名字。
我不知道該怎麼談論我的人生,如果非要描述它,我大概會將它歸為兩個字:報仇。
這兩個字佔據了我的一生。
我承受著孤寂虛妄,蹣跚的撐到了最後。
我殺了很多人,很多人也因我而死。
我痛恨仇恨,仇恨卻又支撐著我走到了最後。
也許它早就吞噬了我的人性。
我年幼的時候並不清楚家裡是做什麼的,我只是一個快樂的富貴公子。
這麼多年過去,我腦中父母的長相漸漸模糊起來。
唯一清晰的畫面,大概是母親在院裡賞花,我坐在花園的石桌旁吃嬤嬤們新做的鮮花餅。
父親回來了,他路過我時,將我一把拎起,馱在脖子上。
我嘴上黏著碎屑,驚訝又快樂。
母親則是轉過頭,笑著看著我們。
春光燦爛,花香襲人。
隨後,這些便像冬日的枯葉一樣,被碾成灰燼,吹散在北風裡。
我甚至連那晚發生了什麼,都記不清了。
我也許只知道一個結果。
我的父母死了,我的家沒了,我再也不是什麼富貴少爺了。
我被家裡的忠僕親信們護送著去了一個寺廟。
為了躲避追捕,他們剃光了我的頭,我便有了我的第二個身份。
一個貧窮廟裡不起眼的小沙彌。
青燈古佛,我曾以為我真的會成為一位僧人。
怎麼可能?
世俗怎麼可能允許我這樣放肆哪?
我父親的親信忠僕都需要我活著,需要我的身份我的名頭,去做很多事情。
人就像一隻魚,慾望是被灑進魚缸裡的飼料,無論吃多少,就算是撐死,他們也不會停止吞嚥。
我在那裡住了多久呢?
我不知道,我跪坐在佛像前,學著其它人誦經唸佛。
日出時,太陽灑進灑在佛像悲憫的臉龐上,日落時它又收回它的聖光。
一日一日,我便這樣看著。
後來,我被送進了丞相府,以丞相府四少爺的身份住了進去。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有發現我是個贗品,還是說他們之間本就有什麼交易。
我不清楚,我不被允許知道。
我便日日窩在丞相府的角落裡,稱病不出。
我有三個夥伴,他們叫千塵,長安和六安。
我們四個人,在這被遺忘的地方慢慢長大。
我逐漸明白了很多事情。
如果一件事非做不可的話,那就成為主導者。
仇人追上門是意外,也是必然。
蹤跡被洩露,我知道是有人在警告我,讓我老老實實做一個擺設。
可是,怎麼可能呢?
我成為不了主導,那我為何要去做這件事情?
我開始意識到我的偽善。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為我死,只是當我表現出在意時,便會有更多人追隨我。
我可以表演出任何所需要的情緒。
不廢一兵一卒,只是演戲,我很擅長。
後來珍珠翻牆,路過我的院外,我本不願管她,她實在聒噪,吵人的很。
將她打下來,只是不想她出府牽扯到我。
她從牆上掉下來,落進了我的花叢,我站在未點燈的廊下,俯視著她。
她真是一個幸運的孩子,花願意救她。
我看著她在我面前裝傻賣乖,氣急敗壞……
有時候我想,我應該是嫉妒她的。
我失去了我的家庭,我的快樂,而她卻擁有著我的一切。
嫉妒像燎原的火,不斷衝擊著我的理智。
我沒想到會有第二場偷襲,闖靈閣搭上了昏庸的皇帝……
丞相府則變成了不值一提的螻蟻。
沖天的大火將罪惡焚燒殆盡。
我帶著我的侍衛們離開了這裡,丞相府的四少爺又一次死了。
我來到了我提前命人準備好的地點。
事情開始變的忙碌複雜起來,群狼環伺,我便成了那割肉喂狼的主。
誰知道呢?
狼總要養大一些,殺的時候才最痛快。
我喜歡演戲,我沉迷於將他們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
狼越來越少,我便成了少主。
夢醒時分,我會想起那個叫珍珠的妹妹……她會和我一樣活下來嗎?她會和我一樣變成一個戴著面具的怪人嗎?
她會做什麼?
忽而,我又自嘲的笑出聲。
怎麼可能呢?
這麼大的火,這麼多人的圍攻,這麼堂而皇之的陰謀……
她會死去,和鍾愛她的家人一起死去。
後來,長安去打探訊息時,在一處富貴的別院裡,見到了她。
我愣住,扭頭看向窗外陰沉的天,要下雪了。
那一夜,雪很大。
長安將滿是鮮血的她帶了回來。
我站在廊下望著一身紅衣昏迷在長安懷裡的她……
她被送到米老那裡救治,我依舊戴著面具在不同的勢力間遊走。
她傷的很重,卻又倔強的活了回來。
我想也是,一場大火都奈何不了她,何況只是一場沒有溫度的雪。
她身上傷很多,密密麻麻的疤痕交織在她的身上。她像是變成碎片後,又被撿起,一片一片的縫了起來。
她每天都在睡,而我因她的到來,不得不多一項要演繹的內容。
我要演什麼哪?
演我對她的愧疚,我對她的兄妹之情。
她最終還是醒了過來。
我開始明白一件事情,對著活人演比對著死人演,要難許多。
她很高興見到我,很高興知道我還活著。
她總是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我笑,她總是會雀躍的對我說很多話。
“四哥,你還活著,可真是太好了!”
“真好,我還有親人在,我不是一個人!”
“你說,會不會其它人也在活著,只是我們還沒有找到?”
“四哥,四哥,四哥!”
她更吵鬧了。
身上的傷像是束縛不了她似的,她為什麼可以忘記身上的傷痛和不堪呢?
她為什麼還能活下去呢?
她發現我的秘密那一日,我是知道的。
我故意和六安談論起丞相府的事情,我看到了她躲在窗臺下的身影。
我惡劣的想看她崩潰痛哭的樣子。
她哪裡還有親人?我是丞相府滅門的引線。
不出所料,她終於安靜了下來,似乎還迷上了喝酒。
無錯書吧我作為一個四哥,一個揹負著許多條人命的四哥,我開始表演我的關懷,我的不知所措,我的苦悶。
復仇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我便讓長安送走了她,我不擔心她的安全,我並不是她的四哥,她早在十歲那年就死去了,這一切早就和我扯上了因果。
我只是怕她壞事。
她走了。
我來到了京城,繼續做著一些無聊的事情。
殺人和被殺。
和千少卿的交鋒總是讓我興奮的顫慄,他是一個瘋子,無所顧忌的瘋子。我和他很像,又和他不一樣……
一次又一次……
直到他找到了佟楚景。
京城的生活開始變得沒那麼如意起來。
長安回來向我告罪。
後來事情的程序似乎變得飛快。
珍珠身份洩露,那麼多參丞相府事情的人不可能讓她活。
她受傷了。
我靠在椅子上,敲著桌子想著:她還會活下來嗎?
不知怎滴,她聯絡上了長安,將她的計劃傳給了我。
她說她要和佟楚景成親,她要在婚宴上殺了千少卿。
我很樂的看見這樣的局面。
千少卿死了,我也就解脫了。
無休止的復仇,熬的我筋疲力竭,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我暴躁的希望這一切可以結束。
我看著呆愣在原地的長安,眼裡滑過狠戾。
我不喜歡感情用事的侍衛,我也不喜歡有短處的人。
那把浸著毒藥的匕首,被長安親手送到了他心愛的人身邊。
安排妥當,婚宴照常進行。
沒想到,她真的能傷了千少卿還殺了虐待過她的佟楚景。
這一點,我很佩服她,她似乎不會顧忌一些虛無縹緲的感情。
我想,有一天,她也會毫不猶豫的把匕首刺進我的胸膛吧。
我們分開逃走。
我知道米老暗示過長安帶她走,我也知道長安大概不會。
我將他妹妹的訊息,模稜兩可的放了出去。
你看啊,有著感情的人,自己就給自己套上了一層看不見的枷鎖。這無形的鎖鏈,早晚有一天,會要了他的命。
最終,我們還是見面了。
她似是身子很不好,臉色蒼白如紙,這次也許是活不長了。
誰又知道呢?她在活著這件事上總是很出人意料。
長安惹怒了她,她開始將自己關在院子裡。
我那不知跑到哪裡又跑回來的許姨娘,被想我死的人送到了我的面前。
她對外宣稱既是我的姑母,又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很討厭她,我討厭被威脅的感覺。
我便將珍珠在這裡的訊息透露了出去,果不其然,她找了過去。
珍珠劃傷了她的臉。
我有些不滿意。珍珠怎麼可能只劃傷她的臉呢?
她依舊在那屋裡躺著。
終於,許姨娘臉上的傷好了之後,又迫不及待的撲了上去。
這次,珍珠真的殺了她。
我很開心,她瞞了我。
我將她趕了出去,她不吵不鬧,只是問我要了一大筆錢。
千少卿被自己的手下殺死,沒眼力見的許姨娘也死了,我討厭的佟楚景也死了……
她算是幫了我很多,況且她也要死了,我不介意給她錢。
她拿了錢,將自己值錢的東西全都拿了去。
自她出府那一刻,我的人就跟了上去。
她出府先去將搜刮的東西拿去賣了,買了些男裝,僱了鏢,便走了。
她走那一日,我心裡沒來由的輕鬆了許多。
真好,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我終於可以休息了。
我開始沒日沒夜的喝酒。
我不用擔心她會不會又有什麼機遇,我派出去的人,會告訴我她的一切。
她到了雲漢,買了院宅宅,養了許多小乞丐。
我嗤笑,跋扈嬌貴的小姐,現在倒是學會了當菩薩。
長安回來了,他沒有見到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和他的父母一樣,也和我的父母一樣,都在泥土下沉睡。
他知道珍珠走了,他依舊為我做事。
我心裡鄙夷。一個男人,在沒有地位的時候談什麼終身大事哪?
我不知道珍珠為何會喜歡上長安?
因為他的臉?
還是因為他舉棋不定的選了別人。
一天,長安向我告別,他要去給珍珠送藥。
我端著酒杯的手頓了一下,眯著眼睛審視著他。
“你覺得她會原諒你嗎?”
長安低著頭不說話,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並沒有為難他,我抱著看好戲的心態將他放走。
我想,珍珠要是真的原諒他了,那她受的那些苦,也是活該。
冬日裡,我收到雲漢來的訊息,探子說,珍珠病重,終日躺在床上,咳嗽聲整宿不停。
我站在廊下,看著飄飛的雪。珍珠那日一身紅衣,滿身是血的出現在大雪裡。
耀眼的白雪,清冷的月光,妖冶的紅裙,蒼白的臉,還有順著指尖往下滴的血。
她的臉上是幹掉的血漬,緊閉著的眼睛,微不可察的呼吸。
我以為她會死在冬天。
春天到了,她還活著,溫暖的空氣給她帶來了生機。探子來報,那些乞丐被她送去上學,只不過有個小的留在家裡,給她讀話本。
我初聽這訊息的時候在,只覺得可笑的很。
留個小娃娃給自己讀話本,倒是她這樣混不吝的才能想出來的法子。
長安留在那裡,我有些嫉妒他。
嫉妒他輕易就能得到寬恕。
夏天到了,蟬鳴聲裝滿整個院子。
她死了。
真的死去了。
被一把火燒了身體,再也不會突然的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蟬鳴,燥熱的夏風,雨後的荷塘裡,青蛙在叫。
珍珠是個騙子,到最後還不忘騙那個孩子。
她說,她是天上的荷花仙子,自然要回到天上去。
我看著池塘裡的荷花出神。
怎麼可能?
她怎麼可能是荷花仙子,她哪點像高雅的荷花。
我不解……
她應該是一株長滿尖刺的月季。
一不留神就會被扎破手指。
她死了,我應該高興才是。這樣就不會有人再說,我欠著丞相府多少多少條命了……
我應該竊喜。
我應該慶祝。
我應該開一罈上好的荷花釀……
可是我臉上的面具似是戴的太久了,它彷佛融進了我的骨血。
我捂著發悶的胸口,愣愣的看著水裡綻放的花。
我想院裡有些空曠,我大概要種些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