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大場的林百萬,只覺得臉皮在北風中乾巴的不行。
“嘖——”她揪了把自己的臉皮,煩躁的窩進厚實的被子裡。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發……”
“我俊俏的小臉可真是受大罪了啊!”頗有自娛自樂精神的林百萬擅長用奇怪的方式逗自己開心。
“害——”
“沒事沒事,我會變好的,我的所有願望都能實現——”
“沒事沒事,我一定能做的很好——”
“沒事沒事,我不害怕,我不難過——”
被窩裡抱緊自己,緊縮成一團的人,學著二姐當年哄自己睡午覺的樣子,一下一下的拍著自己的胳膊安撫著自己。
心臟似乎在胸腔裡顫抖個不停,像是一隻受傷淋雨的小貓,躲在角落處,埋著腦袋止不住的顫慄。
“不怕不怕——不怕不怕——”
“總有一天他會死——”
“他一定會死——”
“不怕不怕——”
屋外的雪已經停了,地上,屋頂上,樹上白花花的一片。
江律回推開窗子,任由北風裹挾著寒意闖進屋裡。
“主子……”長安行禮。
“天晴後,你護送小姐去雲漢,那裡會有我們的人接應你們……”江律回看著外面被雪裝飾的銀裝素裹的世界,沒有驚訝,沒有喜悅,只有一臉淡漠。
“是。”長安作為侍衛只是領命。
“長安……”江律迴轉身看向他。
“保護好小姐……”江律回閉了閉眼睛道。
“是,長安定不負所托。”
“下去吧。”江律回只覺得被風吹的疲憊的很。
“是。”長安領命下去,臨走時看了眼大開的窗子,開口道:“主子,天黑風寒……”
“關上吧。”
“是。”
長安關上窗子,恭敬的行了一禮,退出房外。
江律回擰著眉看著桌案上的信件。
“哼——”的冷笑出聲。
他的這一生何嘗不是可悲……
那廂米老頭躺在床上,還不忘咕噥著要給珍珠多備些便於攜帶的藥丸。
天這麼冷 ,還往更冷的地方跑……
害……
冬日深夜,萬籟俱寂。
林百萬也逐漸進入睡夢中。
夢裡的她又回到了那個不見天日的院子,又見到了可怕的人。
她還記得那一日,她因不願意著透著皮的紗衣跳舞,抱著柱子死活不願意去那個只為一個人取樂而搭的臺子上。
力氣大的奴僕扯著她的手,像是要把她整個人撕碎。
看不見的地方傳來靡靡樂聲,初春的風吹著臺子四周裝飾用的輕紗,她恐懼的看著眼前凶神惡煞的奴僕,用力的掙扎著……
最終還是被人重重的丟到了臺上。
“嘭——”的一聲,倒在地上的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肝都要被震碎了。
她蜷縮在地上,試圖緩解身上的疼痛感。
“噠——噠——噠——”
穿著月白袍子的男子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他嘴角噙著一抹嘲諷的笑,像看螻蟻一般的俯視著躺在地上的她。
“五小姐,還是一如既往的嬌貴~”他蹲下身子,捉了一條她衣服上的紗巾攥在手裡,眼睛微眯的看著她。
巨大的恐懼讓林百萬撐起身子往後撤去。
男子似是被她眼神裡的恐懼取悅到,大笑著坐在地上看著他。
他脖子上一顆紅色的痣,隨著笑聲而顫動。
場景像是抽幀開倍數一樣。
她看見自己拔下頭上漂亮的簪子朝他脖子上扎去。
畫面一轉,
她看見那美麗的簪子深深的劃破了自己的後頸,血順著脖子往衣服裡流。
男子見狀,笑聲更大了。
她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
她聽見他說:丞相府的五小姐還真是自不量力。
她睡了很久,再醒來時,脖子被厚厚的白布包著,像是上吊用的白綾……
她想,如果死掉——是不是更好……
這是她被關起來的第三年,她的脖子上留了一道蜿蜒凸起的疤痕。
夢像是被一團濃霧裹著。
林百萬抱著胳膊踉蹌著不停走著。
她似是跌了很多次,身上的衣裙破爛的裹在孱弱的身體上。
突然,
她聽到身後有人追來,火把迅速將她圍在中間。
她被推倒在地,依舊穿著月白袍子的男人走到她的跟前。
他蹲下身子,惡狠狠的掐著她的脖子。
她聽見自己脖頸被攥緊的聲音,鼻尖空氣停滯,肺像是要炸開般的刺痛……
她的指甲刺進肉裡……
她看見天空皎潔的月,看見火把下可怕的臉,看見一粒紅痣。
她想:死掉也是好的……
她似乎已經忘記自己待在這裡多久了。
她不記得時間,神情開始變得麻木起來。
她發呆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她總愛摩挲著胳膊上的疤痕呆呆的看著天。
院裡的華麗奢靡下浸滿了血,早已經骯髒腥臭。
也許只有這摸不到的一方天,才是這裡最乾淨的事物。
她幻想著逃跑,所以身上佈滿了傷,這些傷細細密密的織在她的身上,像是蜘蛛結的網。
沒錯,她應該是被蜘蛛網住的食物。
伺候她的圓臉小丫鬟長大了。
來給她上藥的時候總是勸她。
她說:小姐,別跑了,這裡住著不好嗎?少爺給你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你為什麼要跑哪?
她說:你不是已經沒有親人了?住在這裡,和我們住在一起不好嗎?做少爺心愛的人不好嗎?
她說:少爺這麼好看,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呢?
林百萬總是想:為什麼她這麼天真,天真的有些蠢。
後來她想這個小丫頭應該是個瘋子。
什麼愛人?她是神經嗎?她是看不見她身上的傷嗎?這不是她這個小丫頭上的藥嗎?
男人不來的時候,
林百萬總愛坐在窗前曬著明媚的太陽,藉著曬太陽的機會,找著可以逃出去的路……
男人來的時候,只有噩夢。
噩夢,噩夢,噩夢……
男人總是押著她學一些討好人的手段伎倆……後來便讓她學舞……再後來……
他總愛半臥在榻上自她背後將她攬進懷裡,胳膊橫亙在離她脖子不遠的地方。
每到這時她總覺得害怕,害怕會這樣死去……
可是,自己明明不是願意去死嗎?
為什麼還會害怕?
身子因害怕而變得僵硬,他低頭將唇湊到她的耳邊,曖昧的說道:“怎麼五小姐習了舞,身子還這麼硬”。
溫熱的氣流衝向耳朵,雞皮疙瘩自頭皮處開始向下蔓延。
男人撫著她的脖頸,笑著她。
終於,
有一天她藏了一把磨的鋒利的簪子,在他的懷抱湊上來時,狠狠的刺在了他的胸膛上。
之後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她記得自己被推搡著墜下高臺,跌落在白色的雪上。
血不知道從哪裡流出,染紅了地。
她想,我好像也變成這骯髒腥臭院子的一部分了……
大雪從空中撲簌簌的落下,砸在她的睫毛上,沉甸甸的,迫使她閉上了眼。
不知道夢裡沉睡了多久。
再醒來時,那個圓臉的丫頭好像縮小了,說要帶她去見她家少爺。
她看見自己跟在她的身後,穿過長長的曲折的遊廊,走到房門前……
電光火石間,她聽到有人在喊……
“不要推!”
“不要推!”
“快跑!快跑!!!”
“啊——”
林百萬從夢中驚坐醒,額上密密麻麻布滿汗珠,捂著胸口喘著粗氣。
“呼——”
“呼——”
她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都是夢,都是夢,都是夢——”她顫抖著手,撫著胸口,安慰著自己。
“小姐——”
“小姐——”
門外早就候著的長安聽到房中的叫聲,不敢冒昧推門,只得隔門喚著她。
無錯書吧腦袋昏昏沉沉的像團漿糊的林百萬只覺得眼皮有也沉,頭也疼,難受的想吐。
“小姐?”仍舊沒有回應。
不知從哪裡出來的米老頭,揣著手,吸著通紅的鼻子道:“我就說吧,得給我們珍珠配個丫頭,我們珍珠大了,還是丫頭伺候著方便些……”
“非說不好找……現在,你自己看著辦吧……”
長安瞧了他一眼。
“小姐?”他繼續叫著。
“珍珠可能是在睡懶覺,不用擔心……你作為她此後的貼身侍衛,你得習慣……”米老頭揉了揉凍的發木的鼻子,朝著藥材屋子走去。
留在原地的長安,剛想說剛剛裡面有聲音。一扭頭,米老頭拐著腳走遠了。
長安:莫不是這人會什麼神功,怎麼能拐著腳在雪裡走這麼快。
長安生怕的小姐有什麼閃失,等的很是焦灼。
思前想後,他衝著門裡道:“小姐冒犯了”!
便伸手推開了門。
冬日的冷風總是很靈敏的找到怕冷的人。
林百萬只覺得背後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自身後攀了上來。
她又想起了夢裡的男人……又想起了那個沒被自己殺死的男人——
呼吸一頓,臉上滿是驚恐。
她有些搞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
我逃出來了嗎?
這是真的逃出來了嗎?
這是我的幻想嗎?
我難道還在那個院子裡嗎?
身子止不住的顫慄,汗水早就打溼了寢衣,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她無意識的咬住手指,期望疼痛能讓她保持理智。
“小姐?”長安隔著屏風試探的叫著,依舊沒有回聲。
屋子變得很安靜,長安聽見裡間傳來壓抑急促的呼吸聲。
他生怕小姐身體不適,便大著膽闖了進去。
“小姐——”長安進去便看到,林百萬被汗水打溼的頭髮貼著的一張慘白的小臉,她的唇邊咬著的手指上似有血滲出,鮮紅的顏色沾上了蒼白的唇。
林百萬楞楞的抬起頭,眼眶通紅的望著他,又好像沒有再看他。
“小姐,可是不舒服,長安這就去叫……”長安連忙避開眼睛。
“長安——”沙啞的聲音打斷他的話。
“長安——”
“下雪了——”
“我好冷——”
淚水順著面龐滑落,砸進開始變得冰冷的床榻上。
長安抬起頭只覺得心裡很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得罪了……”他放下手裡的劍,輕聲走到床前,撿起被子,將人緊緊裹住。
林百萬覺得身心俱疲……
她頭垂下,落在長安帶著寒意的肩膀上。
“長安——”
“長安在——”長安壓著聲音,不敢動。
“我真的是……出來了嗎?”她喃出一句似是沒頭沒尾的話。
長安攥著被子的手驀然收緊,將人包了個嚴實,隔著被子似是將人擁在懷裡。
“嗯——出來了——”長安喉結動了動,苦澀的說著。
“出來就好,出來就好——”她抵在長安的肩膀上,嘆了口氣,似是安定下了懸著的心,無力的闔上了眸子。
長安盯著背後的帳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想要安慰的手垂在空中,久久不敢落下……
門外,
青色的身影透過灑進來的陽光,瞥見屋內的身影,止住步子,停留須臾間,便轉身離去。
證明他來過的只有雪上的腳印,和被他帶進屋內,早已融化的雪水。
江律回站在這個裝滿草藥的院子,抬起頭,眯著眼看著冬日沒有絲毫暖意的陽光。
天晴了,待雪融化,就要啟程了。
看了一會兒,他又轉身走進了米老頭的藥房。
“喲——來了——”忙著配藥搗藥搓藥丸的米老頭,百忙之中抬頭朝他打了個招呼。
“嗯——”江律回像往常一樣少話。
“來看珍珠?”忙碌中仍不忘八卦的老頭問道。
“……”
“千塵哪?”米老頭伸著腦袋往外看。
“收拾行李。”江律回坐到米老頭旁邊看他搓丸子。
米老頭見他看自己搓藥丸,以為他是要問珍珠的身體。
“珍珠身體……你也是知道的……身體……心裡……”想了想都挺難展開說。
米老頭乾脆放下手裡的藥丸,倒了兩杯茶,坐到桌前。
“你也知道,珍珠身體不好,幼時胸口貼著心臟旁受過重傷,她家裡養的好,也能恢復個七七八八,只是她這前幾年……”
“害……”不知怎麼開口的米老頭深深嘆了口氣。
“她是你帶回的,你也知道,來的時候進氣多,出氣少的。躺了許久才能下床走動……身子那幾年垮的很……慢慢養著也能活下去,只是小病小災的怕是少不了……”
“關鍵是……她心裡不好受,她身體會更不好……”
“她心裡裝的東西太多了……”
米老頭喝了口水,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知道。”江律回端起桌上的茶。
“那你為何將她送去……”米老頭想問你知道還把她送去雲漢那個不適合養傷的地方。
“佟楚景在找她……驚動了闖靈閣的人……”
“這裡不安全了……”江律回放下手裡的杯子,聲音裡藏著難過。
“我身邊……危險……”
米老頭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這個佝僂著腰,伏在桌子上的人。
半晌。
“我知道了,珍珠平時用的藥和方子,我都給她帶上……”米老頭放下杯子,捶著沒有知覺的那隻腿。
想了想還是決定開口。
“珍珠不一定是恨你,她只是太難過了,她被圍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你不要怪她。”
“我不怪她,本來就是我對不起他們一家。”江律回盯著手裡的杯子出神。
“若不是當時我冒名藏身丞相府,我的人漏了風聲……事情也不至於此。丞相府第一次遭難的時候……我就該知道……”
“我本該知道……”
“我前幾日見了一個老道,他似是認識我……他說我能活到現在,是……有人將我和她的命格綁在了一起……我們……此消……彼長……”江律回垂下頭,身上溢位濃濃的悲傷。
米老頭抱著胳膊,細品這句話……
“嗯……珍珠要是知道的話……”
江律回猛然抬頭,皺著眉頭看著他,眼裡滿是掩不住的悲傷。
“珍珠肯定要罵那老道裝神弄鬼!”
米老頭聳了聳肩,一臉灑脫。
“珍珠不生病,不難過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嗯……瀟灑!”
“瀟灑……”江律回似是在品這個詞。
“呵——你說的對,她幼時被養的極好……確實瀟灑……”
江律回笑著喝完杯中的茶。
屋外晶瑩的雪折著太陽的光,整個大地變得格外耀眼刺目。
掛滿紅色薄紗的臺子上,似是有個穿著月白袍子的人坐在上面喝酒,陽光透過層層紗簾,堪堪打在他脖間的紅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