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天空黑的像是被上好的墨跡浸染了一樣，連一顆星子都看不見，更不要說月光了。
林百萬像往年一樣，吃了母親精心準備的席面，帶著家人們送的生辰禮物，領著小桃她們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屋子裡，點著的蠟燭，卻只能擊退一絲黑暗。
夜濃郁的像是一團撥不開的迷霧。
急性子的林百萬要把禮物們分類保管，便讓小桃多點了幾根蠟燭。
洗漱好坐在床上的林百萬抱著自己的百寶匣子，認真的排列著。
“這是母親送的……長命鎖？”
“嗯……寓意好，要戴上。”林百萬將母親送的長命鎖系在脖子上，放在了衣服裡。
“這是二姐送我的玉鐲，要好好包起來。”
“這是大哥送我的髮簪，嗯，可以戴，要放到妝臺上。”
“這是三哥送的……這是什麼？”
林百萬試圖辨認出三哥送的禮物。
“嗯？”
“這黑乎乎的一團鐵疙瘩嗎？”
“明天問問再說。”順手把三哥的禮物扔到枕頭邊上。
將所有的禮物拾掇好的林百萬，看了一眼黑的不透光的夜晚，心裡莫名有些害怕。
“小桃……”林百萬喊著還在外面忙碌的小桃。
“小姐。”小桃進來複命。
“今天……”
林百萬作為十歲的孩子，實在不好意思提出這個要求。
“今天可以陪我睡覺嗎？我有點害怕……”
羞的耳朵發紅的林百萬最終還是說出這句話。
“好的小姐，小姐想躺下，奴婢把外面收拾妥當了 ，就進來陪小姐。”小桃笑著坐在床上，把林百萬周圍的被子塞了塞。
“嗯，那我等你。”林百萬點了點頭，縮排被窩裡。
書房裡，
“老爺，咱們丞相府的事……”林夫人走到丈夫身後為他捏著肩膀，試探性的問道。
“朝廷已經出兵闖靈閣所在的地方……其他的，等著吧……”林相嘆了口氣，拍了拍妻子的手。
“咱們把孩子送到我孃家去吧，我總覺得京裡不太平。”林夫人擰著好看的眉頭，憂心忡忡的說道。
“還是留在京裡吧……你孃家離京中有些距離，這路上……”林相說出自己的擔憂。
“畢竟是天子腳下，再加上丞相府上次遇襲……京中巡防也加更嚴苛了。”
“老爺，你說這事……會不會和上面有關係……”林夫人隱晦的說著。
林相身子一頓，似是在思考這種可能性。
“應該不會，我……”
“算了……”
無錯書吧“不說了……”
“天晚了，先去歇息吧，今日珍珠生辰，你累一天了，早些歇息吧。我今日回來的晚，還未來得及將禮物給珍珠，你明日派人送去吧。”林相看著桌案上的錦盒道。
“老爺給珍珠選了件什麼禮物？”林夫人看著桌上的錦盒，眼神柔和了起來。
“我想著珍珠已經十歲了，磕磕絆絆總算是要長大了，便去買了支上好的筆給她，希望她能好好的……”林相捋著鬍子。
“噗嗤——”林夫人聽著丈夫的解釋笑了出來。
“夫人，何故發笑？”林相扭頭看著髮妻。
“老爺不知，珍珠一直在府裡跟著柔兒學習，她一調皮，柔兒就押著她寫大字……你這筆送的讓我想起柔兒罰她寫字的樣子……”
“皺著眉頭，苦著一張臉，可笑的很……”林夫人拿著帕子捂著嘴輕笑。
林相想到小女兒調皮的勁，也是搖頭苦笑。
夜更濃，黑色像是要把萬物吞噬。
人漸歇下，燈被吹熄。
街上是帶刀巡邏的甲士，府裡是挑著燈籠值夜的家丁，院門從裡面緊鎖著。
夜晚是個神秘的節點，隱匿著黑暗，滋生著苦難，製造出死亡。
“噠噠噠——”有人在空曠的街道上疾步跑過。
藏在破廟裡的乞丐縮成一團，腳下散著包糕點的紙。
他似是聽見了什麼，因生活潦倒被迫習得的敏銳促使他微微抬頭，自胳膊縫裡看了眼外面。
入眼的只有黑，無邊無盡的黑。
入耳的確是不知道從哪來要到哪去的緊張的腳步們。
他微微動了動身體，繼續埋在臂彎裡睡覺，這和他有什麼關係……還是想著怎麼活過這一天吧。
“噠噠噠——”
“噠噠噠——”
“噠噠噠——”
是剋制的腳步踩在地上的聲音。
一個渾身縮在黑袍子裡的人，似乎已經是黑暗的一部分。
“真是又見面了，丞相府……”黑衣人站在屋頂上，看著腳下安靜的丞相府，嗤笑出聲。
“真是緣分——”
“大人，我們的人到齊了。”黑衣人屬下來報。
“來，讓丞相府見識見識我們都真本事。”黑衣人冷清的聲音，在黑夜裡顯得格外恐怖。
“是。”
“噗嗤——”
“噗嗤——”刀插進肉的聲音響起。
一聲，一聲，一聲，在府裡蔓延開來。
躺在床上的林百萬看著桌上留著的一根蠟燭在逐漸變短，不知為何心臟緊的難受。
小桃在她身側睡了下來，林百萬不敢鬧太大動靜 生怕吵醒她。
二姐說過，小丫頭們白天干活太多了，晚上得讓她們好好歇歇，不然身子會垮掉，所以她告訴妹妹，不要在晚上爬樹……
睡不著的林百萬摸著枕邊的來著三哥的不知名鐵疙瘩，藉著微弱的燈光試圖再次辨認。
三哥給她的時候一臉傲嬌，還說這肯定是她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結果……
這到底是什麼，這麼黑這麼亮的一個……小王八？
“噠——”微弱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林百萬似乎是聽到了院子裡的聲音，撐起身子，伏在床上，盯著門口。
“噠——”聲音在靠近。
“噠——”是小梨起夜了嗎？
“吱——”是門被小心推開的聲音。
林百萬屏住呼吸，試圖看清來人。
他似是夜的化身，像是地上的影子站了起來，活生生的立在門口。
“鬼？”林百萬心裡直打鼓。
不對，鬼和人不是一個維度，怎麼可能推的開門，鬼都是穿牆進房子……
“小桃？”她趴在小桃耳邊輕聲喚著。
又盯著不斷靠近的人。
“誰——”林百萬將枕頭扔向這一團影子。
“噗通——”是枕頭砸在地上的聲音。
“小姐？”是小桃被吵醒後有些沙啞緊張的聲音。
“誰？”小桃朝著林百萬直視的方向看去。
影子不說話，只是
“噠——”
“噠——”
“噠——”
一步一步的走近。
“噗呲——”院裡似有聲音響起。
“噗呲——”
林百萬只覺得她的心臟跳的飛快，攥著三哥禮物的手逐漸汗溼。
小桃要下床檢視，林百萬一把將人拉了回來。
“噠——”黑衣人停在床前。
“你是什麼人？怎敢夜闖丞相府？”小桃意識到事情不對，張開手臂將林百萬護在身後。
“呵——”低沉喑啞的笑聲從蒙著面的黑布巾下傳出。
“噗——”蠟燭被門外跑進來的風吹滅。
屋內完全墜入黑暗。
“五小姐？”黑暗中有人說話。
“你大半夜找我什麼事？”林百萬壯著膽子說話。
“來取你的命——”幽幽的聲音聽的林百萬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從尾椎骨往上蔓延開來。
“你有病？”沒有一點耐心，心臟跳到太快，開始變得無比暴躁的林百萬反問出聲。
“死到臨頭了，還在貧嘴——”黑衣人似是在生氣。
“死前不貧，死後貧？”頭鐵林百萬的發言讓小桃更加恐懼了。
“呵——”
“呲——”是劍出鞘的聲音。
林百萬：我的娘啊，怎麼還能真殺死人啊？！
“你為何要殺我？我並不認識你！”林百萬繼續道。
“要怪就怪你有個做丞相的爹吧！”劍完全出鞘，立在床前。
“我爹怎麼了？我爹是丞相你就要殺我？你神經病啊！你怎麼不殺爹上皇帝的人？欺負弱小是不是？玩不起是不是？”察覺到自己可能真的會死的林百萬像是被點開瘋癲按鈕一樣。
“……”沒有迴音，只有似乎被慢慢舉起的劍的影子。
“我就說我有些夜盲，我就該早吃點營養品！”看了半天終於看清眼前影子動作的林百萬忍不住抱怨出聲。
“該死該死，我就知道我這雙漂亮的眼睛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
“那就投胎重新換雙眼睛吧！”劍從空中劈下來。
“小姐，快跑！”是小桃的聲音。
“噗呲——”是劍入身體的聲音。
“嘭——”林百萬抄起手裡的東西砸了過去。
“嘭——”又是一聲。
“嗯——”似有悶哼聲。
林百萬從床上站了起來。
“小桃，小桃……”她壓著聲音喊著。
“小姐快走，奴婢怕是活不成了，快走，快走！”小桃忍著痛說道。
“想走……”黑衣人再次出聲。
“嘭——”林百萬揮起手就是一下，管他能砸到哪裡，砸到人就行。
“小姐快走，事不宜遲快走，跑出去，快跑出去！”小桃急聲囑咐。
“小桃，我們一起走，我們叫上小梨一起走！”林百萬摸索著想要扶著小桃的胳膊。
“小姐，快走！”小桃似是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連聲催促。
“小姐，快出去，找人救我和小梨……”
“找人？對！我找房大夫來救你，你且等一等我！”林百萬說著，就往床下跑。
“嗯——”似是腳下踩到了影子，一聲悶哼又起。
“嘭——”林百萬手裡的東西又招呼上去。
“噠噠噠——”
“噠噠噠——”腳步聲靠了過來。
“小姐，快走！”小桃咬牙忍痛說道。
林百萬有些懵，心臟發緊，血液的味道裹上鼻子引得她發嘔。
“嗯，找大夫，我去找房大夫，等我！”她光著腳朝外跑去。
“噠噠噠——”外面的腳步聲迫近。
林百萬急的腦袋發懵，瞄見身旁平時坐著吃糕點的小塌，鑽了進去。
“大人——”黑暗中有聲音響起。
“大人？”
“嗯——”有人應答。
“大人怎麼了？”
“去追，給我追丞相府五小姐，格殺勿論！”床邊的影子捂著頭，咬著牙惡狠狠道。
榻下的林百萬捂著鼻子嘴巴，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是！”有人領命出去。
影子慢慢從床邊站了起來，將刺進小桃身體裡的劍抽了出來。
“噠——”
“噠——”
腳步走近。
似是停頓了幾息。
“噠——”
“噠——”
“噠——”
影子走了出去。
躲在榻下的林百萬不敢出聲也不敢出去，害怕的攥緊手裡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
是隻來殺我的嗎？
父母母親哥哥姐姐哥哥們哪？
怎麼沒人去報官？
家裡的護院哪？
不是父親說朝廷會派兵保護相府？
為什麼？
冰冷的地面寒氣在夜裡升起，鑽進她的身體，身體開始發麻，腦子也迷糊了起來。
林百萬小心的藉著縫隙往外看。
火光，不知哪裡燃起了火，大火撕開了黑暗，林百萬終是藉著火光 ，看清了院子裡躺著的嬤嬤。
“嗡——”她只覺得腦子裡響了一下，便再也聽不見聲音。
“嘭——”一個火把從外面飛了起來。
“嘭——”又一個。
“嘭——”
……
地上似乎被灑上了東西，火把就這樣燃著蔓延開來。
林百萬鑽了出來，她跑到床邊，試圖搖醒躺在血泊裡的小桃。
淚水爬滿臉龐，流進黑夜裡。
林百萬站在屋裡看著蔓延進來的火，她似是明白小桃可能是死了……為了她死了……
來不及悲傷的她，將白日揹著的小包挎在身上，把床頭匣子裡的東西亂塞一氣，不甘心的用手指在小桃鼻子下試著。
沒有呼吸——
林百萬跌坐在黑暗裡。
丞相府怕是出事了——
她要出去，去找府父親母親，去找哥哥姐姐……
林百萬套上鞋子，貓著腰，藉著為數不多的黑暗，從草叢掩著的洞口跑了出去。
丞相府最深處的院子裡，
“主子，丞相府怕是要完了，我們快走吧！”千塵劍橫在身上，隨時抵擋可能到來的危險。
“其他人……”林北苼想到了今日生辰的林百萬。
“主子，來不及了，他們放火了……”六安揹著包裹站在另一側道。
“放火之後，他們定然會守在外面，擊殺逃出來的活人……”長安拿著劍護在另一側。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千塵催促。
“今日是珍珠的生辰……”林北苼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五小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快走吧！”千塵急的恨不得把主子敲暈。
“主子，這麼多人的安危還系在你的……”千塵繼續勸。
“走……”林北苼無力的說道。
得到命令的幾人，連忙飛身進入隔壁的荒院。走進滿是灰塵的屋子裡，擰動床邊的花盆，地道入口出現在床下。
千塵打頭陣，林北苼被接了下去，六安跟上伺候，長安斷後。
一行四人消失在被死神籠罩的丞相府。
林百萬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幾跤，被刮傷的臉疼的發麻……
火……都是火……
丞相府被火海包圍……
除了燃燒的爆裂聲，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人在哪裡？
“嗯——”林百萬被腳下的東西絆倒摔了出去。
她爬起來看過去。
一個人，是一個躺在路邊的人。
她爬過去，湊上去看。
“三哥？”林百萬叫出聲。
可惜沒人回應。
她學著試著三哥的呼吸，學著房大夫一樣摸脈搏，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嗚……三哥……三哥……三哥你醒醒！”林百萬的情緒在看到死去的親人的之後徹底爆發。
可是無論她怎麼叫，回應她的只有火苗躍動的聲音。
“怎麼辦？怎麼辦？”林百萬喃喃道說著。
“三哥你在這，我去找大哥。”她將林之恆放好，爬起來用髒兮兮的中衣抹了把淚。
火……
四處都是火，
被鎖著的院門，拍不開的院門，睡去的人……
林百萬不知疲倦的在府裡跑著，試圖找到一個……活著的人……
“咚——”林百萬捂緊心臟處，跌坐在草叢裡，心口緊的像是要把她嚼碎。
“父親，母親——”
“大哥——二姐——三哥——四哥——”
林百萬捂著胸口倒在草叢裡。
痛從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要出去——我不能死——我要找救兵——我要救他們——我要去請房大夫——我拿錢了——”
林百萬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的朝著湖邊走去。
順著湖走，湖邊一定沒有火。
“噗通——”她從亭子處下了水。
“誰？”一聲粗糲的男聲響起。
林百萬鑽進亭子底，扣住地上的木板，不敢出聲。
“老八，放下，這都是捅死才放的火，保管沒一個人可以活著走出丞相府~”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想去。
“你要是不放心，咱們去亭子裡看著，等火燒的差不多了再走。”
“嗯——”粗糲的男聲應著。
“老八，你說大人為何跟著丞相府過不去？”
“這可是丞相府，咱們把丞相府滅了，朝廷能放過咱們？”
“難道真的只為一個莊主的兒子屠了丞相府？不能夠吧！？”
“還說說，朝廷也想丞相府……”吊兒郎當的聲音停頓的很有意味。
“慎言！”一聲警告。
“怕什麼，這裡除了咱們倆就是些死人……而死人是最安全的……”
冷……
水裡的林百萬只覺得牙齒抑制不住的打顫……
冷，身體像是要被凍住……
眼皮重的像是……
不敢動……
也許現在死了會更好……
那我為什麼還窩在這裡……
是因為
我不能死嗎？
為什麼？
好冷……
腦子裡像是塞進了一團濃稠的漿糊，鼻息開始變得灼熱，泡在水裡不知多久的人閉上了眼睛，抓著木頭的手沁滿了血……
水流聲，火焰燃燒的聲音，沉重的呼吸聲……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