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翔被問得啞口無言,心中怒火中燒。
沈嘉量放下了酒瓶,當著他的面,隨手脫掉了風衣和襯衫,然後,沒有眼神接觸,直接進了淋浴間。
周世翔在門外,能聽著淋浴沙沙的聲音。
他來到涼臺獨自站著,望著落地窗外的車水馬龍,覺得世界無比的孤寂。
不知道望了多久,才能恢復思考。
他在沈嘉量的住處,不,是沈主任的住處,在恢復思考後,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多停留一分。
可是,當週世翔想開門走得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
門邊的餐邊櫃上放置的白色盒子是——思諾思(抗失眠類藥品)。
手術服上沾染的一大片血跡。
從他進浴室到現在,已經過了很久。
沈嘉量,周世翔突然折回去,衝進了淋浴室。
沈嘉量頭髮溼的,整個人埋在寬鬆的浴袍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蜷縮成一團。
他身後的淋浴還一直開著。
周世翔看到沈嘉量雙肩微微顫動,一直把頭埋在膝間,並沒有覺察到他。
“沈…”周世翔半跪在沈嘉量的身邊,沈嘉量依然把頭埋在膝間。
過了許久,沈嘉量緩緩地抬起頭,倚靠在身邊人的肩膀上。
周世翔感到肩膀上的重量,伸手抱住對方。
“是我的錯…”沈嘉量的嗓音沙啞,
“我沒能救活她…”
“她才7歲…”
“進手術室前,我答應她的…”
沈嘉量將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對方身上,周世翔似乎感到了他的冰冷,他的無助,脆弱連同絕望。
“你盡力了,那並不是你的錯,沈嘉量。”
“我可能並不適合當一名醫生。”沈嘉量抬起頭,眼神黯淡無光,倚靠在冰冷的牆面上。
周世翔側身倚牆坐過去,讓對方倚在自己的身前。
沈嘉量早已疲憊不堪,全身冰冷,這時他才覺得自己倚靠在一片溫暖之中。
這片溫暖使他的情緒鎮定了許多,他也從深重的負罪感中漸漸抽離出來。
從他目睹他父親在手術檯上死去之後,沈嘉量並未從死亡和負罪的陰影中走出來。
他害怕面對死亡,他不能接受死亡。
他不能親口宣佈他的病人在他手下死去。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
每一條在他手中逝去的生命都使他陷入反覆迴圈的折磨之中。
每天夜晚,在更孤寂更漫長的黑夜裡,恐懼,自責,懊悔,無能反覆折磨著他,猩紅色的癌細胞反覆出現在他的夢境,與每個病人希冀,信任,失落和絕望的面容和眼神交織在一起。
他一閉上眼,這些情景都會接連不斷的出現。
追逐一個不確定背後的確定,沈嘉量無數次覺得他的對抗無濟於事。
他恨自己說過的每一次“不確定”。
在死神面前,沈嘉量深知,醫生能做的寥寥無幾。
每當目睹一個生命的離去,沈嘉量都會陷入無盡的噩夢之中。
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在手術前,他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右手下意識地痙攣。
他私下裡去別的醫院看過神經科,也服用過鎮定類藥物,但是都無濟於事。
心魔難醫。
但是,對於一個外科醫生來說,“手穩”是全部的勝算。
如果連手穩都做不到的話,那麼他的職業生涯也就宣告結束了。
以前,當手術室的無影燈開啟的那一剎那,沈嘉量右手的痙攣就會消失。他在無影燈下,什麼都不會去想,不會去想成功和失敗,不會去想無常和死亡。
但是現在,即使在手術檯上,他發現自己的右手會突然的顫抖,這令他感到後怕。
在今天的第三臺手術上,手術中,女孩血管破裂,血噴濺到他的手術服上。
他的助手遞過去止血鉗,可是,他在去接止血鉗的時候,手突然地顫抖。
他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她天真明媚的笑臉。
儘管他的手只是顫抖了一下,他迅速恢復了鎮定,手術沒有失誤,但死神已經宣告了終局。
在出手術室後,女孩的家長似乎早已有心理預期,本來就是一場近乎於絕望的掙扎。
女孩的家長努力抑制住悲傷。對他的付出表示感謝,對於冰冷的結果表示理解。
在這樣的感謝和理解中,沈嘉量更不能接受,他對自己感到深重的失望。
在小女孩母親的痛哭之中,他覺得那句他盡力了,那麼的譏諷,那麼的蒼白,那麼的不可原諒。
他沒能救到她,一個鮮活的生命再次在他手中流逝。
他並不想讓周世翔瞭解到這些。
暴露脆弱是可恥的,無能不能夠被原諒。
可是,在這片他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溫暖之中,他的防備機制和自我結界被一點點消融,他聽到他堅定有力的心跳,感覺到那是一種生命的力量,這使他自己也恢復了神志和生機。
“其實,紅酒對我沒有作用”,沈嘉量說:“每次做這種手術之前,我都會喝一點白酒,這樣我反而才能集中注意力,不去想結果。”
沈嘉量向對方坦白著:“我的右手會不自覺地發抖,沒有任何預兆的,以前只是在手術前,現在手術中也會。”
周世翔卻雲淡風輕地笑了笑:
“以前啊,剛做這行的時候,老周就給我講過名醫那些事兒,當時我還以為是玩笑,後來發現都特麼是真的。你也知道省醫一把刀趙醫生吧,他就有個二兩不上臺的傳言,那絕不是傳言,他不喝夠二兩就堅決不上手術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本人也是海量,老周第一次就是被他喝趴的,現在老周見到都躲著走,跟老鼠見到貓似的。”
“神外的老孟,你知道吧,在做手術時就愛國罵,一臺手術室下來,國罵都不帶重樣的。”
“還有隔壁中大二附院有個年輕大夫做手術時就喜歡唱《偏愛》,還有三附院的那個段子手,一上臺就飆黃段子,有一次,在手術檯上,他對身邊的護士說,幫我擦擦汗,謝謝,先擦額頭,其他地方我下臺後自己擦…”
沈嘉量忍不住笑出了聲,周世翔卻一臉嚴肅地順道,
“所以,沈嘉量,你不是一個人在奮鬥,你不是孤軍奮戰。”
周世翔頓了頓,接著說:
“沈嘉量,你適不適合當醫生,如果有一天,我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我再告訴你,這個答案。”
地上太涼了,周世翔把人撈起來,
“沒吃呢吧,冰箱裡有什麼?”
“周總,什麼時候會做飯了?”
“只會兩個菜,土豆炒肉,西紅柿炒雞蛋,都是下鄉調研的時候你教的,沒得選,吃嗎?”
周世翔來到廚房,開啟冰箱,正巧就摸出了兩個土豆和兩個西紅柿,開始有模有樣地切西紅柿。
沈嘉量就斜倚在冰箱門上,想起來什麼,然後他咳咳了兩聲,模仿著說,
“同學們,誰能告訴我,西紅柿炒蛋,是先炒西紅柿還是先炒蛋?”
周世翔給他翻了一個白眼,繼續拿起來土豆切,
沈嘉量又模仿著下鄉時周世翔中二的語氣,
“土豆失去了肉,就像鳥兒失去了天空,就像肉體失去了靈魂,就像我失去了你,啊……”
周世翔拿了一塊生土豆塞住了對方的嘴。
吃飯的時候,周世翔又說了一些他從老周那裡聽到的八卦趣聞,沈嘉量饒有興趣地聽著。
把人餵飽以後,周世翔覺得該是算賬的時候了。
“沈嘉量,沈主任,你方才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沈嘉量也意識到之前的話有些過分,發覺情況不妙後,他就趕緊從餐桌上撤離,不知道去哪,結果反而被對方一步步從客廳逼問到了臥室的床邊。
“回答我。”沈嘉量覺得周世翔似乎真的生氣了,他有些後悔不該激怒他。
在對方咄咄逼人的眼神中,沈嘉量又往後退了一步,結果就徑直倒向了床上。
周世翔趁勢壓住對方。
“做過的關係?”周世翔的眼神突然狠厲。
“坐過嗎?”周世翔只問了半句,他放過身下的人,自己翻過身,以他周總不可反駁的語氣,命令了一句:“坐上來。”
……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沈嘉量發覺自己並沒有做噩夢。
那個猩紅色張牙舞爪的癌細胞沒有再次出現。
他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
他看了一眼餐邊櫃上的思諾思,這是他三個月以來第一次沒有服用藥物就一覺睡到天亮。
連身邊的人何時走得,他竟然也不知道。
進廚房的時候,他看到冰箱上的冰箱貼,“桌上有粥,自己熱著喝”。
沈嘉量回想起下鄉的時候,自己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
呼吸外科的護士感到很驚訝,在她們印象中,沈主任好像還是第一次遲到。
沈嘉量也不是故意去遲到的,所幸今天不用坐診。
查房回來,沈嘉量回到值班室裡,他想到了他無名指上的褪色的戒指,確實不合時宜了。
他在值班室的床上躺下來,摸著自己的無名指。
“他們什麼關係?”沈嘉量的耳邊又出現了這句話。
事實上,昨天晚上,周世翔禁錮著他,不知道在他耳邊問了多少次。
不止是耳邊,每一次,都像是一次靈魂的拷問。
七年回來了,他對他的一切,那麼陌生,卻又那麼瞭解。
他在努力去做曾經的沈嘉量,但是他又不完全是曾經的沈嘉量。
就像他自己,他努力成為曾經的周世翔,但是他並不完全是曾經的周世翔。
他們交換著彼此。
在只聽到彼此呼吸的夜裡,他們合為一體,彷彿就是一個人。
一個完整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