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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什麼關係(二)

周世翔被問得啞口無言,心中怒火中燒。

沈嘉量放下了酒瓶,當著他的面,隨手脫掉了風衣和襯衫,然後,沒有眼神接觸,直接進了淋浴間。

周世翔在門外,能聽著淋浴沙沙的聲音。

他來到涼臺獨自站著,望著落地窗外的車水馬龍,覺得世界無比的孤寂。

不知道望了多久,才能恢復思考。

他在沈嘉量的住處,不,是沈主任的住處,在恢復思考後,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多停留一分。

可是,當週世翔想開門走得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

門邊的餐邊櫃上放置的白色盒子是——思諾思(抗失眠類藥品)。

手術服上沾染的一大片血跡。

從他進浴室到現在,已經過了很久。

沈嘉量,周世翔突然折回去,衝進了淋浴室。

沈嘉量頭髮溼的,整個人埋在寬鬆的浴袍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蜷縮成一團。

他身後的淋浴還一直開著。

周世翔看到沈嘉量雙肩微微顫動,一直把頭埋在膝間,並沒有覺察到他。

“沈…”周世翔半跪在沈嘉量的身邊,沈嘉量依然把頭埋在膝間。

過了許久,沈嘉量緩緩地抬起頭,倚靠在身邊人的肩膀上。

周世翔感到肩膀上的重量,伸手抱住對方。

“是我的錯…”沈嘉量的嗓音沙啞,

“我沒能救活她…”

“她才7歲…”

“進手術室前,我答應她的…”

沈嘉量將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對方身上,周世翔似乎感到了他的冰冷,他的無助,脆弱連同絕望。

“你盡力了,那並不是你的錯,沈嘉量。”

“我可能並不適合當一名醫生。”沈嘉量抬起頭,眼神黯淡無光,倚靠在冰冷的牆面上。

周世翔側身倚牆坐過去,讓對方倚在自己的身前。

沈嘉量早已疲憊不堪,全身冰冷,這時他才覺得自己倚靠在一片溫暖之中。

這片溫暖使他的情緒鎮定了許多,他也從深重的負罪感中漸漸抽離出來。

從他目睹他父親在手術檯上死去之後,沈嘉量並未從死亡和負罪的陰影中走出來。

他害怕面對死亡,他不能接受死亡。

他不能親口宣佈他的病人在他手下死去。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

每一條在他手中逝去的生命都使他陷入反覆迴圈的折磨之中。

每天夜晚,在更孤寂更漫長的黑夜裡,恐懼,自責,懊悔,無能反覆折磨著他,猩紅色的癌細胞反覆出現在他的夢境,與每個病人希冀,信任,失落和絕望的面容和眼神交織在一起。

他一閉上眼,這些情景都會接連不斷的出現。

追逐一個不確定背後的確定,沈嘉量無數次覺得他的對抗無濟於事。

他恨自己說過的每一次“不確定”。

在死神面前,沈嘉量深知,醫生能做的寥寥無幾。

每當目睹一個生命的離去,沈嘉量都會陷入無盡的噩夢之中。

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在手術前,他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右手下意識地痙攣。

他私下裡去別的醫院看過神經科,也服用過鎮定類藥物,但是都無濟於事。

心魔難醫。

但是,對於一個外科醫生來說,“手穩”是全部的勝算。

如果連手穩都做不到的話,那麼他的職業生涯也就宣告結束了。

以前,當手術室的無影燈開啟的那一剎那,沈嘉量右手的痙攣就會消失。他在無影燈下,什麼都不會去想,不會去想成功和失敗,不會去想無常和死亡。

但是現在,即使在手術檯上,他發現自己的右手會突然的顫抖,這令他感到後怕。

在今天的第三臺手術上,手術中,女孩血管破裂,血噴濺到他的手術服上。

他的助手遞過去止血鉗,可是,他在去接止血鉗的時候,手突然地顫抖。

他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她天真明媚的笑臉。

儘管他的手只是顫抖了一下,他迅速恢復了鎮定,手術沒有失誤,但死神已經宣告了終局。

在出手術室後,女孩的家長似乎早已有心理預期,本來就是一場近乎於絕望的掙扎。

女孩的家長努力抑制住悲傷。對他的付出表示感謝,對於冰冷的結果表示理解。

在這樣的感謝和理解中,沈嘉量更不能接受,他對自己感到深重的失望。

在小女孩母親的痛哭之中,他覺得那句他盡力了,那麼的譏諷,那麼的蒼白,那麼的不可原諒。

他沒能救到她,一個鮮活的生命再次在他手中流逝。

他並不想讓周世翔瞭解到這些。

暴露脆弱是可恥的,無能不能夠被原諒。

可是,在這片他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溫暖之中,他的防備機制和自我結界被一點點消融,他聽到他堅定有力的心跳,感覺到那是一種生命的力量,這使他自己也恢復了神志和生機。

“其實,紅酒對我沒有作用”,沈嘉量說:“每次做這種手術之前,我都會喝一點白酒,這樣我反而才能集中注意力,不去想結果。”

沈嘉量向對方坦白著:“我的右手會不自覺地發抖,沒有任何預兆的,以前只是在手術前,現在手術中也會。”

周世翔卻雲淡風輕地笑了笑:

“以前啊,剛做這行的時候,老周就給我講過名醫那些事兒,當時我還以為是玩笑,後來發現都特麼是真的。你也知道省醫一把刀趙醫生吧,他就有個二兩不上臺的傳言,那絕不是傳言,他不喝夠二兩就堅決不上手術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本人也是海量,老周第一次就是被他喝趴的,現在老周見到都躲著走,跟老鼠見到貓似的。”

“神外的老孟,你知道吧,在做手術時就愛國罵,一臺手術室下來,國罵都不帶重樣的。”

“還有隔壁中大二附院有個年輕大夫做手術時就喜歡唱《偏愛》,還有三附院的那個段子手,一上臺就飆黃段子,有一次,在手術檯上,他對身邊的護士說,幫我擦擦汗,謝謝,先擦額頭,其他地方我下臺後自己擦…”

沈嘉量忍不住笑出了聲,周世翔卻一臉嚴肅地順道,

“所以,沈嘉量,你不是一個人在奮鬥,你不是孤軍奮戰。”

周世翔頓了頓,接著說:

“沈嘉量,你適不適合當醫生,如果有一天,我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我再告訴你,這個答案。”

地上太涼了,周世翔把人撈起來,

“沒吃呢吧,冰箱裡有什麼?”

“周總,什麼時候會做飯了?”

“只會兩個菜,土豆炒肉,西紅柿炒雞蛋,都是下鄉調研的時候你教的,沒得選,吃嗎?”

周世翔來到廚房,開啟冰箱,正巧就摸出了兩個土豆和兩個西紅柿,開始有模有樣地切西紅柿。

沈嘉量就斜倚在冰箱門上,想起來什麼,然後他咳咳了兩聲,模仿著說,

“同學們,誰能告訴我,西紅柿炒蛋,是先炒西紅柿還是先炒蛋?”

周世翔給他翻了一個白眼,繼續拿起來土豆切,

沈嘉量又模仿著下鄉時周世翔中二的語氣,

“土豆失去了肉,就像鳥兒失去了天空,就像肉體失去了靈魂,就像我失去了你,啊……”

周世翔拿了一塊生土豆塞住了對方的嘴。

吃飯的時候,周世翔又說了一些他從老周那裡聽到的八卦趣聞,沈嘉量饒有興趣地聽著。

把人餵飽以後,周世翔覺得該是算賬的時候了。

“沈嘉量,沈主任,你方才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沈嘉量也意識到之前的話有些過分,發覺情況不妙後,他就趕緊從餐桌上撤離,不知道去哪,結果反而被對方一步步從客廳逼問到了臥室的床邊。

“回答我。”沈嘉量覺得周世翔似乎真的生氣了,他有些後悔不該激怒他。

在對方咄咄逼人的眼神中,沈嘉量又往後退了一步,結果就徑直倒向了床上。

周世翔趁勢壓住對方。

“做過的關係?”周世翔的眼神突然狠厲。

“坐過嗎?”周世翔只問了半句,他放過身下的人,自己翻過身,以他周總不可反駁的語氣,命令了一句:“坐上來。”

……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沈嘉量發覺自己並沒有做噩夢。

那個猩紅色張牙舞爪的癌細胞沒有再次出現。

他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

他看了一眼餐邊櫃上的思諾思,這是他三個月以來第一次沒有服用藥物就一覺睡到天亮。

連身邊的人何時走得,他竟然也不知道。

進廚房的時候,他看到冰箱上的冰箱貼,“桌上有粥,自己熱著喝”。

沈嘉量回想起下鄉的時候,自己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

呼吸外科的護士感到很驚訝,在她們印象中,沈主任好像還是第一次遲到。

沈嘉量也不是故意去遲到的,所幸今天不用坐診。

查房回來,沈嘉量回到值班室裡,他想到了他無名指上的褪色的戒指,確實不合時宜了。

他在值班室的床上躺下來,摸著自己的無名指。

“他們什麼關係?”沈嘉量的耳邊又出現了這句話。

事實上,昨天晚上,周世翔禁錮著他,不知道在他耳邊問了多少次。

不止是耳邊,每一次,都像是一次靈魂的拷問。

七年回來了,他對他的一切,那麼陌生,卻又那麼瞭解。

他在努力去做曾經的沈嘉量,但是他又不完全是曾經的沈嘉量。

就像他自己,他努力成為曾經的周世翔,但是他並不完全是曾經的周世翔。

他們交換著彼此。

在只聽到彼此呼吸的夜裡,他們合為一體,彷彿就是一個人。

一個完整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