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沈嘉量主任的風評確實不太好。

除了私生活被人詬病外，患者的投訴也是源源不斷，這讓李院長也感到了些為難。

人是他從機場直接接過來的，邁著老邁的步伐硬是拼過了隔壁省醫的劉院長。

領先劉院長的時候，李院長回頭：“老劉，太虛了啊，跑兩步就氣喘吁吁，別和我爭了，當心速效救心丸跑掉了。”

劉院長停下來，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裡的小白瓶，望著年輕人心高氣傲的冷漠臉，心想：“李老頭你也別得瑟，年輕人不好帶，日後有你受的。”

所以，李院長現在正獨自承受著來自年輕人的注視，令他怎麼感覺不寒而慄。

他對面的沈醫生對他的提醒不屑一顧，他由提醒改為了斥責，對面仍然面不改色，當他想從斥責改為威脅的時候，他一想，這人也不是他開那點工資就能威脅到的。

醫生的工資確實低，尤其是年輕醫生，收入只有付出的千分之一，別的不說，光是中大一附院“24+12”小時的“白+黑”連軸夜班就嚇退了許多青年才俊。

他至今不知道為何常春藤名校畢業的沈嘉量博士會選擇價效比並不高且能累死年輕人的中大一附院。

光憑他在《新英格蘭雜誌》《柳葉刀》發的兩篇文，三甲醫院都不會放過這樣的青年才俊，何況還有《美國醫學會雜誌》的一篇肺泡細胞譜系的論文，作為老院長的他至今都沒看懂。

他既然能拿到美國MD醫學博士，為什麼還要回國？回國為什麼捨棄了專業排名前三的三甲醫院偏偏來到他中大一附院？

校友情結？不管什麼原因，李院長想，怎麼想他都是賺到了，萬一批評得緊了再被隔壁的老劉挖過去，那他在機場揹著老劉吃得速效救心丸就白吃了。

“小沈啊，國內不同於美國，美國是有專門負責醫生和患者溝通的這麼一個職業角色，但是你既然選擇了回國，就要適應咱們國家的國情。”

“您是指患者多醫生少的基本國情嗎？還是您指的是中大一附院按照門診量多少考核的基本院情嗎？”

“是，接診量目前是主要的考核指標，這是醫院考核制度的問題，我們也在反思，也在整改，但是這是整個醫療制度的問題，是當下…”

李院長解釋著，突然覺得不對勁，又轉過來咳了兩聲，“總之對待患者要柔風細雨，不能冷言冷語，不能像你現在對我這樣，板著一張臉…”

李院長又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勁，想想自己經常板著臉，他又咽了回去。

“院長，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去忙了。”

“去吧，你忙，你忙。”

怎麼自己的語調是如何下來得？李院長看著沈主任的背影，恍惚覺得這主任和院長的戲碼好像被自己演反了。

李院長又低頭看了看門診投訴統計表，不禁納悶道：“怎麼投訴人清一色的全是女的？”

門診室內。

“我爸的情況，不做手術會怎樣？”一中年男子黑著臉，難掩疲憊和不安。

“癌細胞會進一步擴散，轉移，可能會危及生命。”

“有多大可能？”中年男子趴近了問道。

“無法預測。”

“手術呢？”

“確定手術的話，請您先看下手術風險告知書。”

中年男子奪過告知書，兀自讀著，

“1、麻醉併發症。

2、術中、術後大出血，嚴重可致休克。

3、各種感染。

4、術後損傷神經血管和鄰近器官，

5、傷口併發症

6、呼吸併發症

7、肺腫瘤惡性程度高，易復發轉移，術後需繼續治療

……”

“術後還會復發？”

“有這個可能。”

“有多大可能？”

“無法預測。如果您同意手術，在這裡簽字。”

“簽字什麼意思，你們當醫生的，給我一句實話，到底手術有多大風險？”

“告知書上的風險都存在可能性，並不確定。”

“你到底會不會當醫生啊？”

“這裡，你有權選擇您父親的主治醫師，可以授權其他醫師為您父親開展手術。”

“你幾個意思？不給我爸治了是吧！你等著啊，我要投訴你！”

坐在對面的沈嘉量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盡力了，也算給李院長一個交代，因為投訴欄上終於不是清一色的女的投訴了。

“下一位！請進！”

“請進！”看下一位沒有推開門，沈嘉量又提高了音量。

周世翔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

“你…怎麼又來了？”

周世翔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又來了，明明只是一個業務員推介的活兒，按理說老總也不用親自出面。

“我…剛才出去的那個人好像嚷著要投訴…”

“跟周總有關係嗎？不看病的話，煩請周總出去。”

“有病，有病。”周世翔覺得自己真有病，怎麼就拋下公司大小事務，就想一個勁地往醫院跑。

沈嘉量抬眼看了一眼自稱有病的人：“請出去，別耽誤別的病人的時間。”

“如果沈主任感到煩惱的話，我倒是可以幫沈主任解決投訴的問題。”周世翔忽然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連身板都挺直了。

“周總莫不是閒得吧，科瑞CEO這麼閒的嗎？”

“這樣，沈主任，我在科瑞的工作就是取信於您，如果能解決您的煩惱，您應訴的時間可否分給我洽談一下接下來的合作。”周世翔立馬覺得自己被老周附體，找到了生意場上特有的自信。

“這個不是一線醫生說了算的，周總出門右轉上五樓，在院長辦公室談。下一位！”

下一位進來了，周世翔偏偏坐在椅子上不起來。

“好，周總如果願意施展公關本領，我也願意拭目以待。”

“謝謝沈主任！”

周世翔擺正了椅子，請下一位坐下後，滿意地離開。

公關，話術，欲揚先抑，欲抑先揚，顛來倒去，在生意場上混了五年，他已經深得老周的精髓，懂得在進退有據中拿捏人性。

生意人，大抵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周世翔找到了剛才的男子，先將病情誇大了三分，又把手術風險誇大了七分，最後把沈嘉量沈主任的背景拎出來輕描淡寫地一提，一種救世主的形象就橫空出世。

找別人可以，沈主任是李院長親自接機請來的。

只此一句，那男子就連連作揖，馬上籤了風險書，又撤了投訴。

周世翔又看了看投訴記錄，今天投訴的還有一位，病房那邊的，19床。

是位自以為風姿綽約的中年女性，從行動上來看，似乎沒什麼病。

和我一樣呼吸不上來嗎？周世翔心想，獨自走了過去，看了看19床上的名字，她也姓周啊。

“您好，周女士”。

病床上的張女士先是漫不經心地抬眼看了看周世翔，發覺了什麼後，立馬起身，整理了儀容儀表，特別把散在臉前的一綹頭髮拽到耳朵後面去，然後，貌似端莊拘謹地下了病床，緩緩走到周世翔面前，

“你好，帥哥，你是找我嗎？”

“是的，周女士，很高興認識您。請問，您為什麼投訴您的主治醫師沈主任呢？”

“我掛他的號掛了一個月，每天定時定點一放票就搶，好不容易搶到了，進去一分鐘不到就把我打發了，說我沒病，沒病我掛什麼號？”

“請問您哪裡不舒服嗎？”

“我呼吸不上來，我每次路過一附院，就要進去看一眼沈主任掛在牆上照，我一看就呼吸不上來，你說，我不找他找誰？結果，進診室，他都沒抬頭看我一眼，我只說了一句話就被叫了下一位，掛了一個月的號見面不到一分鐘，你說我能不投訴他嗎？我投訴他，要求住院，本來一附院床位緊張，一投訴果然就住進來了，還能天天見到沈主任，病情穩定了很多。”

“哦。”周世翔反應了一下，同病相憐。

“周小姐，這樣，有什麼辦法能讓你撤訴呢？”

“他天天來看我啊，最好天天和我說話。”

周世翔擦了一把汗，突然意識到這次公關的工作也不好做。

“啊呀，我怎麼覺得看你也成，病情也穩定了許多。”

“啊？”周世翔給出了一個圓形的口型。

“這樣吧，你來代替他，送我上下班。”

周世翔心想，您這樣還上下班呢。但是，無論如何，先答應了再說。

“好，能現在撤銷嗎？”

“能現在送我回家嗎？”

“好，成交。”

周世翔覺得自己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三十六計也用過，美男計還是第一次用。

他彆扭地接過來周女士拎到他面前的包。

然後，以不接觸的紳士姿態，讓她扶著穿了高跟鞋，然後，不知怎地，周世翔感覺手臂一歪，身體一斜，整個人的重量都往病床上倒。

“對不起，帥哥，沒踩好…”

“沒關係，您能先起來嗎？”

周女士從病床上慢吞吞地起來了，周世翔正打算扯一扯被壓軸的西服，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一雙凜冽的目光。

他回頭一看，床邊站著目睹剛才那一幕的，正是沈嘉量，沈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