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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照片

司妍挽著旭初入尚賢坊,走到弄堂深處,她便鬆開手不再裝出親暱模樣。

旭初剛從外地回來,風塵赴赴,見司妍熱情相迎,他本是十分高興,而她這手一鬆,他的眼神瞬間黯淡,眸中只剩死寂的黑。

旭初是陶土而制的傀儡,因為某人的恨而存在了千年,他只有人的樣貌沒有人的內在,日子久了也有點法力,可與蕭玉、司妍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旭初很怕司妍,她不高興就會將他打得四分五裂,要他嚐盡斷筋碎骨之痛,所以在司妍面前他很順從,苟活於她手掌之下不敢出聲。

司妍讓他假冒她的夫君,他照做了,經過王姆媽家前,他同她打了招呼。王家姆媽還特意探出頭,笑眯眯地問:“先生回來了呀?”

“是呀。”

旭初脫下氈帽同王家姆媽笑了笑,看她家裡蹦出兩個孩子,他便把手裡拎著的龍鬚糖分給他們吃。

司妍一貫的淡漠,朝王家姆媽笑笑就算打過招呼了,人一進門,她就聽到王家姆媽在說:“這家人家先生倒不錯,這女的架子太大。”

架子大又如何?司妍巴不得獨自清靜,可在這麼條長的弄堂裡藏不住秘密,東戶人家的事不消半刻就傳到西戶去了,加油添醋一晚,第二天整條街都知道了。

司妍開啟門,蕭玉就飛了過來,眨著小鳥眼問旭初:“金條帶來沒?”

旭初點點頭,彎腰開啟皮箱,掀開暗層露出五根金條。這金條是前朝之物,足金的重得很,他從南京棲霞山裡挖了半宿才找到。

蕭玉滿意頷首,吩咐旭初把金條藏好,隨後就對他不管不顧。旭初與月清面面相覷,而後偶人般地立在角落裡,猶如這裡的擺設毫無生命。

蕭玉飛到司妍肩頭上,眨巴起圓不溜瞅的小鳥眼,有意無意地問起:“剛才我看到有個男人送你回來,他是誰呀?”

“不知是誰。”

司妍邊說邊開啟肩包,掏出牛皮信封遞給他。“照片。”

蕭玉見了立馬就那個男人忘得一乾二淨,迫不及待以爪抓起。

“你不想看看嗎?”

司妍凝視片刻,心想著自己的模樣,過去千年,她都不記得當初的樣子。說來只怪那個巫師,為了將她鎮住刨墳掀棺,拿硃砂與雞血塗於其身再燒成灰燼,從此之後,她只能在鏡中只能看見焦黑的骷髏,日子久了,模樣也就忘記了。

司妍轉身上樓,似乎不想知道自己長什麼模樣。蕭玉覺得怪無趣的,冠上黃羽萎蔫耷慫。他回到房裡,以鳥爪拆開信封,拿出兩張照片,然後把它倆擺一塊。

兩張照片都是黑白色,用得是同一個佈景。

一張照片內,蕭玉身穿灰西裝坐在椅上,一手靠著扶手,另一隻手撫著腿上黑貓。他眼似兩片桃葉,眼梢微挑,相貌絕豔,只是太過邪氣風流,怎麼看都是不正經的料。

不過蕭玉對此還算滿意,他以鳥爪把司妍的照片扒拉過來。照片中,司妍穿著旗袍立在背椅邊,一隻鸚哥正站在她手背上,模樣極為神氣。司妍不愛笑,而這片照片中的她唇角微揚,笑容淡而恬靜,一雙鳳眸含情脈脈,不知在望著誰。

看著看著,蕭玉心絃微顫,許多快要遺忘的事又浮出腦海,他忍不住伸爪輕觸這照片中的人兒,心有情愫萬千。他想該怎麼才能告訴她,怎麼才能讓她知道,可是他已經嘗試過千年,不是嗎?

光陰逆轉千年,蕭玉的思緒不由飄到兒時,他沒有生母,只有一個暴戾的惡父,惡父常飲酒至爛醉,而後借酒施暴,府中上下無一不怕他。八歲那年,父娶姬氏為續絃,在宴上他見到了繼娘,極為婉約窈窕的女子,她是姬氏第四個女兒,單名一個妍字,嫁給他父親時,她正值二八好年華。

回想那時宴上,四目交錯間,她彎起眉眼,巧笑嫣然,他心裡頓時騰起一股久違的暖意,恰如久旱逢甘露。然而當天夜裡,他就聽見父親房中傳來的哭叫以及陣陣拍打聲,翌日清早看到繼娘臉腫嘴青,便知昨晚她被父親打了。

父親打人無需理由,有時一個噴嚏都能讓他暴怒。他是父親的拳墊,動不動就要挨頓揍,以孝為先的時代,即便他被父親打死,也沒有人會出來替他說句話。年幼的他很害怕,每晚都在救神護佑,別讓他再被父親打罵了。

神聽見了,他派來神女,擋住父親鐵錘似的拳頭。

“他是你兒,你怎能下得了這般毒手?!”

一個弱女子以身為盾,緊緊地把他護在懷裡。在氏族中,她是頭一個敢反抗父親的人。年幼的他心存感激,頓時覺得有了依靠,從此她就是他的神。

十三歲時,他離開會稽,去到遠在蘭陵的堂兄府上學騎射。這也是她的主意,她希望他能擺脫惡父,自力更生。

他想帶她一起走,卻沒能開得了口,而這次道別最終變成永別。

兩年後的立春,她被父親打死了,說她勾引父親寵臣,被父親捉、奸在床,父親一氣之下以青雀燭臺打穿她的頭顱,她死的時候雙目圓瞪,入棺都沒閉上,只好以布矇眼。

他千里迢迢騎馬歸來,都沒能見她最後一面。他傷心欲絕,只恨當時沒有勇氣帶她走,她的死皆是他的過錯。

想到此處,蕭玉的痛更深了,深到心底,深到四肢百骸,看不見但實實在在地痛著。

斯人已逝,他留在這滿血腥的蕭府裡緬懷,每到夜深他總能聽見女子哭泣,好幾次他瞥見一抹白影從她生前所住的臥房一晃而過。他欣喜萬分,赤足追過去,一直追到廊道盡頭。

有人在竊竊私語,是婢女,她們說著那夜所見,他不由屏氣凝神,細細聆聽每個字。

婢女說,那晚蕭侯外出,夫人在房中給小公子寫信,這時公子卿來了。公子卿是蕭侯的寵臣,能在府中自由出入,故他進夫人房中,無人敢吱聲阻攔。

守在門邊的婢女都聽見蕭夫人求救聲,她們面面相覷,百般思量,最後假裝沒聽見。沒過多久,求救聲變成哭,依然沒人敢進那道門,眾人就立在外邊個個如偶人,不管裡面是何動靜,他們都當假象。

漸漸地,門裡沒聲兒了,一切都像結束了,偏偏這個時候蕭侯回府,一入房就見兩人衣衫不整,公子卿當即就說是夫人勾引他在先。蕭侯二話不說,抄起青雀燭臺將夫人活活打死。

原來事情的真相是如此,原來繼娘並非生性淫、亂。

他心裡騰起熊熊怒火,提起青銅劍直衝父親臥房,將陪侍的公子卿拽起來,直拖至繼娘房前,一劍殺之。

父親來不及阻攔,只能趴在公子卿殘屍邊號啕大哭,如喪考妣。

第二劍差點就落在父親脖頸上,但不知為何,他使不出勁道,彷彿有隻手從後拉住他的胳膊,讓他不要衝動。

他想……應該是姬妍回來了,他吞聲抿淚,回頭望去,門後卻是空蕩蕩的。

這是蕭玉第一次殺人,熱騰騰的血似良藥,暫時抑住了痛苦滋味。他長大了,長成翩翩少年郎,再也不會畏懼父親拳腳,可這麼個時候她不在人世了,他最想保護的人死了。

沒過多久,蕭府裡的婢女一個接一個離奇死去,她們像是被吸光血,只剩層乾癟的皮。驚慌之餘,父親決定搬離此處,就在臨走的前一夜,他也死了。

蕭玉看著他死的,他被一抹鬼影纏繞,先是剝去皮,之後抽去骨,在鬼影挖他心之前,他還殘喘著向他呼救,蕭玉就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開膛剖肚。

血猶如硃砂灑落,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窈窕的影。蕭玉終於見到心心念唸的人兒,他忙不迭地起身走向前,悽婉地輕喚一聲:“晚、娘。”

她聽見了,慢悠悠地轉過頭,四目交錯間,鮮血暈染了她的眉眼,吞噬她的影。

她不見了,什麼話都沒留下。

他渾渾噩噩,幾縷魂隨她去了。

或許就是這幾縷魂,使得他死後再遇見她,可她卻記不得有他這麼個人,也永遠聽不懂他的話。

蕭玉無奈苦笑,流連於這兩張照片。他用鋒利鳥爪小心翼翼地將照片中的空椅摳掉,再將它覆在自己的照片上,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