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裡傳來死鬼的嚎叫,蕭玉聽見了,可是他餓得頭昏眼花,連飛的力氣都沒有,怎麼能管得了林業昌?正當快餓死的時候,月清悄悄到他房裡遞給他幾塊鹹餅乾。
蕭玉心花怒放,雙小鳥爪抓起鹹餅乾,低頭咔擦咔擦啃,他一面啃一面不忘誇獎道:“還是我的月清最貼心,真不枉費我疼你這麼多年。”
月清聽後垂眸低頭,宛如情竇初開的少女。
月清是蕭玉撿來的,她本是遊蕩在亂葬崗的孤魂野鬼,連入黃泉的路都找不到,蕭玉見她快要飛灰煙滅,就收了她的魂魄混在泥中製成陶偶。
月清與旭初不同,她法力太弱,話都說不清楚,高興時只會眨眨眼,不高興了就抿緊嘴,大多時候她都立在角落,安靜得如同擺設。
為了能與蕭玉說上幾句話,她暗地裡吸收魂魄靈氣,如今終於能吐一兩個字,雖然說不清楚,但是蕭玉明白,看他笑,她也就笑了。
“月清,到可的去幫我買瓶牛奶,別讓姑奶奶知道。”
蕭玉吃得半飽,心情就好了,狡黠地朝月清眨起圓不溜瞅的小鳥眼。月清半咬嘴唇點點頭,隨後就從房裡溜到外邊去幫蕭玉買牛奶。剛剛走出尚賢坊,她就看到幾張生人臉,他們身上的衣服吊兒啷噹,神態也吊兒啷噹,東找西尋不知做什麼。
月清買好牛奶回到家就把這事和蕭玉說了,蕭玉飛到屋外往街上看,這夥人像是煙花間巷裡的,興許就是上門尋仇的。
蕭玉挺看不起這夥流氓痞賴,做事不進道義,也沒個理字,只是憑著股狠勁耍威風。他真想把他們殺光,頭顱掛在城牆上以儆效尤,可惜今時不同往日,這天下如張蛛網,動一絲便牽全身,蕭玉也落在蛛網裡,伸不開手腳,一伸手腳還要被司妍罵。
到了黃昏時分,那夥人走了。蕭玉有些後悔惹上這幫子流氓痞賴,倒不是怕事,而是覺得煩。他們就像蒼蠅連著幾天在街上轉悠,害得他和司妍都出不了門。
幾天過後,這夥人終於走了。蕭玉翻起黃曆,正好到取照片的日子,他興奮得整晚沒閤眼,拿起兩張黃單,早早地到王開照相館等開門。王師傅來了,看眼單子只給他一副照片。蕭玉覺得奇怪,就問:“還有一張呢?”
王師傅笑眯眯地回他:“這照片還沒好,過三天再來拿。還有哦,照片都要本人來拿,別人不能代領的。”
什麼破規矩?蕭玉不樂意了,心心念念這麼久只拿回一張。回家之後,他便把這事與司妍說,司妍聽後也沒放心上,隨口回他一句:“我自個兒去取好了。”
又過三天,司妍去了照相館,王師傅見到她連忙把備好的相片雙手奉上。司妍看都沒看直接放在肩包裡,剛轉過身,宋紹勳就出現在她面前,他沒戴眼鏡,身上換了套深灰色的西裝,頭髮依舊用刨花油全往後梳,露出飽滿且好看的額頭。
宋紹勳彎起眉眼,極為隨意地笑著道:“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司妍的目光在宋紹勳身上停頓片刻,她像是不記得這號人物了,眼神很陌生。
宋紹勳倒是很客氣地自我介紹。
“我叫宋紹勳,前幾天在這裡同你見過面。”
司妍聽後頷首,接著就提拉下小肩包繞開他往門處走。
宋紹勳不氣不惱,反而笑得更加和煦,他上前幾步替司妍開了門,在她耳邊很小心地說道:“這位小姐怕是惹到什麼人了,就這樣走出去不安全。”
司妍聽後隨意地往街邊瞥,這弄堂口有幾個流氓,從她一入照相館就站在哪兒了,她頓時想起那小乞丐與她說過別再來南京路,或許就是因為有人要逮她。
“又是那破鳥惹的禍,每次都把人拖下水。”司妍腹誹,他們好不容易到個清靜地方,還沒住熱乎呢,難不成又得搬走?
司妍不想搬,飄迫累了總得有個像樣的地方落腳,再說了這上海灘挺新奇,有能在牆上跑動的小人、能坐人的走馬燈、苦得像藥的咖啡……總之,她不想搬。
司妍深思熟慮之後放慢了腳步,她轉過頭朝宋紹勳扯起嘴角算是在笑。宋紹勳見之便知道自己抓住了這條不愛理人的魚,他也放慢步子,陪她走上南京路。
“不知怎麼稱呼你?”宋紹勳問道,他說話語氣沉穩,音量適中,很懂得規矩與親暱之間的分寸。
司妍不想回他,不過看到上次被蕭玉啄瞎眼的流氓迎面走來,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勾住宋紹勳的手肘,淡漠地說了句:“我叫司妍。”
宋紹勳略有意外,他往前看去,那個獨眼龍流氓手往腰間去,像是收回袖子裡的匕首。
“司妍?”
宋紹勳默唸,兩個字如流水在他唇齒之間百轉千回。
“司小姐是從北平來的嗎?”
司妍挽著他,從獨眼龍面前經過。獨眼龍正咬牙切齒,卻對她沒有一點辦法。
“對,上個月剛來。”
司妍如實說道,鳳眼往街上一瞥,恰好看見輛黃包車過來,拐過一個彎,她立馬鬆開宋紹勳的手對他道了聲謝。
宋紹勳挺大方,對司妍這翻臉不認人的態度也不生氣,彬彬有禮伸手虛扶她上車。司妍還沒跨腳,耳邊就炸開一連串吡吡吡的哨響,抬頭看去兩個黑衣巡捕一面吹著尖哨一面揮舞鐵棍,示意黃包車走開。
車伕連忙把車拉走。司妍就像是現形的妖怪被一群巡捕圍擁。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們金哥要請她到捕房裡去一次,怕是要得罪宋先生了。”
為首巡捕態度畢恭畢敬,但僅限於言語上。司妍知道自己遇上麻煩事了,而這事怕這姓宋的也管不了,她盤算著該怎麼離開上海灘,或許走之前應該先把破鳥拔毛去皮,用鹽醃個一天一夜再吊在弄堂裡晾曬。想到此處,司妍悄悄舒了口惡氣。
“我跟你們走好了。”
話落,宋紹勳笑了,他與那巡捕說:“真巧,本來我今天也想去拜訪金哥,不如一起同行。”
巡捕聽到宋紹勳說要跟著去,立馬笑開了花,連忙揮手招來輛黃包車。
“黃包車冷,還是坐我的車去吧。”
宋紹勳叫來自己的座駕——一輛別克車,而後很紳士地替司妍開啟車門。巡捕無奈,只好騎著腳踏車在前帶路。
汽車緩緩開動,司妍坐在車內一言不發,時不時地轉頭看向窗外。
宋紹勳捕捉到她眉宇間極為細微的變化,對於她的身份更加好奇,不過他是個情場老手,知道什麼時候該放長線,什麼時候該吊大魚。他同樣安靜地坐著,車駛過一條橫街後方才輕聲問她:“司小姐剛來上海一個多月,怎麼會惹到他們?”
司妍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我養的鸚哥不聽話,把人眼睛抓瞎了。”
“鸚哥也能抓瞎人眼?”宋紹勳手握拳頭捂嘴低笑起來。“怎會抓的?”
“那人把我心肝的栗子蛋糕踢碎了,心肝兒一生氣就抓瞎他的眼。這人宋先生剛才應該看見了。”
宋紹勳頷首:“看來司小姐去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
“無意中走進去的,誰想這裡的人膽大包天。”
司妍沒提及那個小乞丐,當時她看到小乞丐的眼眸,心裡的石頭彷彿碎開了,有點疼又有點癢,她總覺得那雙清澈無辜的眼在哪裡見過,但死活想不起來。
車子終於停下了,司妍收回思緒往外看,是間萬福茶樓並非巡捕說的捕房。
下車時,宋紹勳特意說道:“司小姐,如果你信得過我宋某,等會兒進去就由我來出面吧。”
有人幫忙擋災,司妍求之不得,她隨宋紹勳走進萬福茶樓。這茶館門面不大,裡面倒是很寬闊。底樓大堂坐著些流氓阿飛,嘴裡叼根長煙杆,四人一桌打麻將。走到二樓,是巡捕的地盤,地方乾淨些,但人卻不怎麼幹淨,帽子歪著戴,衣裳半敞,聚成一堆玩牌九。再往三樓去頓時安靜不少,走到樓梯口隱約能聽見門裡的評彈聲,又酥又糯的蘇州調。
“金哥,宋先生來了。”
有人敲敲門,不一會兒門就開了。司妍隨宋紹勳進到裡面,就看到一張大得誇張的黃梨木桌,桌上文房四寶齊全,但筆上無墨,硯上無水,這些不過是擺在那兒裝樣子的。
“哎呀哎呀,宋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呀!你們快快給宋先生上茶!”
不知從哪兒冒出的聲音,司妍尋聲望去,終於在桌後找到個小人兒,他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三角眼,瘦長臉,留有一字型的唇須,比宋紹勳足足矮了一個頭。他身上穿馬褂配長袍,底下是雙棉布靴子,遠望過去就像過年時門口貼著的拜年小人兒。
光聽名字,司妍還以為是個頂厲害的人物,而見這張臉,厲害便打了個折扣。
這金哥眉開眼笑地請她與宋紹勳入座,按宋紹勳先前的吩咐,司妍一直沒開口,而這位金哥似乎不是要抓她,而是為了請宋紹勳。
無關痛癢的幾句寒暄,都是上海本地話。司妍聽不懂,只看到金哥與宋紹勳都在笑,彷彿打著他們兩人才懂的啞謎。宋紹勳翹著二郎腿,姿勢很隨意,金哥倒是有點拘謹,說話連連低頭。
過了會兒,金哥終於開口談正事了,他把那獨眼龍叫了進來,而後當著宋紹勳與司妍的面,用官話說:“宋先生,這是我的左右手啊,前幾天在路上莫名其妙地瞎了一隻眼,儂講哪能辦?”(注1)
宋紹勳看看那獨眼龍,獨眼龍擺出副委屈模樣,彷彿是不小心跌到坑裡,無辜倒了血黴。
宋紹勳朝他一笑,隨後端起茶盞呷了口茶,極認真地與金哥說:“金哥,你的左右手不太懂規矩,她東西已經上貢就不應該為難了。”
“進貢?進什麼貢?”
“就是幾塊蛋糕。”
獨眼龍迫不及待地插了句話,金哥一聽,三角眼瞪得滾圓,這眼神一對上,獨眼龍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聳肩縮腦往旁邊靠,這金哥跳起來扇他一巴掌,打得他臉都腫了。
宋紹勳似乎嫌這事不夠大,慢條斯理地繼續道:“再說,他的眼睛是被只鳥撲瞎,鳥又不懂事。金哥,你的左右手連只鳥都打不過,未免太嫩了吧。”
這油添得是時候,“噌”地一聲,金哥火冒五丈,他問宋紹勳:“宋先生,真不好意思,還把您請來,您說這個怎麼辦吧?”
“你的人你來辦,不用問我。”
金哥聽後又把了獨眼龍幾巴掌,然後一腳踢在他屁股上。
“快去!快去和小姐道歉!”
獨眼龍折了夫人又賠兵,心裡苦但是說不得,只好走到司妍面前,唯唯諾諾,膽顫心驚地低頭哈腰。
“我錯了,小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司妍不說話,獨眼龍緊張地打起哆嗦,連抽自己幾個耳光,打得啪啪作響。司妍嫌他煩,擺手說算了,他這才停下手,然後退到角落。
“宋先生,個麼這下誤會沒有了,宋先生賞個臉去大、三、元吃頓飯如何?我知道宋先生忙呀,平時也難得碰見。”
金哥笑得很殷勤,想必是有求於他。宋紹勳從西裝口袋裡掏出懷錶開啟一看。
“好呀,晚上五點半,大、三、元見。我先送這位小姐回去。”
說罷,宋紹勳起身向司妍伸出手。司妍很明白,站起來挽住他胳膊,同他一起走了。
“司小姐,你家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到樓下,宋紹勳開啟車門請司妍上請,司妍許久不動,她抬頭看到三樓窗邊有人正看著,方才鑽到車廂裡。
“尚賢坊。”
“真巧,離我家很近。”
宋紹勳莞爾,而後就同司機說了地址。車開動了,司妍就坐在窗邊欣賞沿途風景,她不關心宋紹勳是誰,做什麼事的,直到車子停在尚賢坊口,她才開口道了聲謝。
宋紹劭親自送她下車,臨別時,他問:“我能否與司小姐交個朋友?”
“我有丈夫,與先生你走得太近不太好。”
司妍說得很乾脆。宋紹勳卻沒把她的話當真,低聲輕笑起來。
“司小姐不會說上次來拿你照片的那人就是你丈夫吧?真是你丈夫,為何不和他一起拍照呢?”
對於司妍的事,他似乎摸得一清二楚,這讓司妍很不高興,留於心頭的一絲好感頓時無影蹤。
“宋先生,太聰明就有點不討人喜歡了。宋先生今日去見金哥,不也是與他有生意要談嗎?我看宋先生是拿我當幌子才對。”
宋紹勳微怔,只因剎那間刺破真相,叫他反應不過來。
司妍嫣然一笑,回過頭時忽然說:“我丈夫來了,宋先生,再見。”
說罷,司妍轉過身去,走向剛從外地回來的旭初,親暱地挽住他胳膊隨他走了。
宋紹勳朝他倆看了很久,緩過神後向旁邊招招手,一個看報紙的路人立馬收起報紙走到他身邊。
宋紹勳拿出銀煙盒,抽去左起第三根叼銜在嘴裡,點菸時似不經意地囁起唇,沉聲吩咐:“去查這個女人底細,越清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