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時賦的眼裡漆黑一片。
轉而,又化為一池微皺漾著風的湖水。
他眼裡盛滿了笑。
“不急。”
他伸出手在傅書白頭上摸了一把。
傅書白閉著眼抽氣:
“我不怕......”疼。
江時賦的聲音也很快回了過來:
“我怕。”
兩人再次看向對方,兩廂默然。
卻又不約而同一齊發笑。
傅書白臉熱心跳,嘟囔著:
“那我先睡了。你早點來。”
“嗯。”
他起身走開時,卻又在傅書白額頭輕輕點了一下。
熱烈被壓制,泛著溫柔。
·
傅書白上班了。
早上交班,王淑琪便再次名列交班本的第一位。
凌晨四點,患者再次發熱,最高體溫38.9℃。
對症處理後,體溫降至37℃。
傅書白看了眼對面的江時賦,他垂著眸子,顯然邊聽邊思索著。
交班結束。
王淑琪的檢查結果也出來了不少。
他倆開啟她的送檢。
登時又是一驚。
耐藥菌。
多種抗生素耐藥。
包括多種限制級抗生素。
傅書白看了看江時賦。
他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腦螢幕。
側面看去,下頜流暢無比。
鼻樑臥挺。
神情嚴峻,儼然一副認真沉思的模樣。
“請胸外會個診,也請兒科和感染科也一起聯合會診。”
他倏而轉過頭來看向傅書白。
傅書白點了點頭。
多重耐藥菌感染,意味著病程長,治療時間也要大大的延長。
而且這還是在感染能被控制的基礎上。
結合王淑琪還只13歲。
很多藥在選擇上,與成年人相比,也更為慎重。
兩人打了報告,申請多科室聯合會診。
等忙好,就去查房。
正待到走廊。
卻見迎面來了一個人。
面貌身材,不像是有印象的住院患者。
那人直衝著江時賦而來。
傅書白有點疑惑,他看向江時賦,見他大概也瞧見了,正在翻手裡的查房本。
“你好,請問你是那一床的......”
傅書白剛說了第一句,就見那人衝他擺擺手。
“我要辦出院。”
傅書白在腦中搜尋一番:
“請問你是那一床?”
“我是12床的,王淑琪爸爸。”
他的話音剛落,江時賦也正好從查房本里抽出一張單子。
傅書白愣住了,他看了江時賦一眼,見江時賦也疑惑著看著王淑琪的爸爸。
這還是第一次見他,正要溝通病情,他就要辦出院。
傅書白問道:
“是要轉到別的醫院去嗎?但是本院心內幾乎是本省......”
傅書白還沒說完,就見王姜強再次不耐煩地擺手。
“不是,我們今天收拾東西回家。什麼時候能辦好手續?最好現在就辦。”
傅書白聽了,便見著江時賦上前。
“王淑琪的感染非常重,我們還是建議......”
他依舊耐心說著病情和治療,還把手裡蓋了章的多科室聯合會診單給王姜強看。
王淑琪的病情,如果出了院,靠口服藥物去控制感染,成功率基本不高。
何況她後續,是一定要開胸做手術的。
不然勢必反覆感染。
江時賦的一句一句,把專業術語,都換成了不學醫的人都能聽得懂的。
傅書白看著王姜強,見他的臉色是越來越不耐煩。
“出院。我們家裡都商量好了。”
他眉頭皺得很緊。
“如果你們真要出,就簽字,辦理自動出院。”
傅書白低著聲,說了。
他把檢驗結果單接了回來,這是江時賦方才遞給王姜強看的。
上面的血檢結果,高高低低的箭頭都有。
“可以,籤。我現在就籤。”
王姜強說著就要拿筆。
傅書白忙攔道:
“不急,還要一會兒。”
王淑琪出院倉促,出院小結還要寫。
何況......
傅書白悄眼去看江時賦。
他肯定要去病房問問其他家屬的意見的。
果然,安撫完王姜強,兩人跟在後面,再次向王淑琪的病房走去。
“我們真的要出院。”
王淑琪的奶奶見了江時賦,肯定地點了點頭。
傅書白看了看病床上躺著的王淑琪。
發熱倒是耗費了她不少體力,現在正沉沉睡著。
“她的病情很重,我們還是建議......”
江時賦的聲音一如往昔,但是傅書白聽著,音調還是微微有著起伏。
“你別說了,江醫生,我們家真的決定好了。”
王淑琪的爺爺走了過來,在江時賦身邊站定。
“我們兩老也捨不得。也做好了賣房也要換瓣的準備。可是......”
他的視線看向一旁靜默不語的王姜強。
“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麻煩您,幫我們辦理出院手續吧。”
他說完,傅書白見王淑琪的奶奶輕輕呼進一口濁氣。
兩人出了房間。
“辦吧。”
傅書白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等傅書白簽字,又交了出院小結。
才見江時賦查完房回來了。
開完醫囑,又寫了一些文書。
傅書白回望了一下不遠處的楊博,他正在電腦上看著造影過程回放。
他的忙完了,看來楊博一時也需要不上他。
他扯了扯江時賦的袖子。
“師兄,你來,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江時賦方才從抽屜裡,撈出一副眼鏡戴上了。
這時他微微詫異又疑惑地回過神來看他。
膚色雪白。
金色的流光在他臉上閃爍,鏡片後面的眼睛,深邃,有點幽遠。
像曠野,泛著迷人的廣博。
傅書白站起身。
聽見後面的聲響,知道江時賦也起了身。
值班室。
傅書白等在門邊。
等江時賦一進門,他手一拉,向下一扭,門便落了鎖。
江時賦回過身。
“怎麼了?”
他眼裡的笑意,淡淡地,有點慘然。
“你說呢?”傅書白盯著他。
卻見江時賦微微一笑,走了過來。
傅書白順勢便背靠在門上。
“其實有時候對於生命的脆弱,時常感到無能為力,可能才是臨床的常態吧。”
江時賦近了。
低著頭,緩緩說完。
“還記得醫學界很出名的那句話嗎?”
傅書白看著他。
“有好多時候,我們只能起到去安慰……”
江時賦看了他一眼,唇角輕輕提起。
像只是禮貌性給傅書白一個回饋而已,並不是笑。
“去簽字的時候,隔壁床給我說,好像王淑琪有了個弟弟。王爸爸希望把房子留給她弟弟。”
傅書白說完,伸出手,把江時賦的拉住了。
手指在掌心劃了化,順著紋路,到了指根,合了進去。
“有時候,其實小孩子,更沒得選。”
他腦海中,想起了王淑琪。
傅書白放下手,伸出胳膊。
“抱一下?”
江時賦原本垂著首。
這時就抬起頭來,注視著他。
眼裡虛空,視線輕輕地像落在空氣裡。
傅書白姿勢依舊。
卻感覺對面的人,極輕極緩地靠了過來。
溫熱的軀體落了懷,像是懸著的心落到了實處。
互相給了對方,承載的力量。
不僅是在身體上。
傅書白想。
單純的愛不能長久,能相知相扶,卻似乎更讓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