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都來了，就先在這兒坐一坐，喝點熱茶再走吧。”說著，宋婉便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茶盤，面帶微笑地朝坐在沙發上的我和吳棲走了過來，“抱歉啊，家裡頭沒什麼好茶可以拿來招待你們，就只有這些我在茶店促銷時買的碎茶葉了，還希望你們不要太嫌棄。”
是的沒錯，就跟你所想的一樣，宋婉以“這離我家還挺近的”為由，把我們請到了她的家中。
宋氏兄妹家的房間內部，還是跟小時候我所見到的一模一樣：清倉處理時買來的特價傢俱、簡單樸素的佈置、空氣當中飄浮的陳年油漬味……正如他們當年的生活一樣，不算富裕，但是卻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溫馨。
“那個……婉兒姐……”我呷了一口杯中的茶，將茶杯輕輕擱到了桌子上，猶豫了片刻後，還是決定鼓足勇氣，繼續向宋婉開口說道，“其實我覺得吧，為了多賺那點流量就不惜鋌而走險，去給那些所謂的‘大佬’們開那種‘小灶’，這種事，實在是不足以成為你用來賺錢的長久之計……假如……我是說假如啊……假如回來真的有一天，你被舉報到官方那裡了，要是輕一點的話，還只不過是封號禁播而已，至少威脅不到你的日常生活；可要是嚴重一點的話……你也是知道的，傳播淫穢物品，那可是已經構成犯罪了啊！”
“啊？哈哈……”宋婉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可是，我看得出來，她笑得很是僵硬，“傳播淫穢物品……不能算吧？我那隻不過是擦點邊而已……”
“雖然，站在客觀的角度上來說，擦邊那種東西，也是利用那種處在過審與不過審邊緣的尺度來誘惑那些荷爾蒙爆棚的觀眾們觀看的，但是，別的不說，至少它們還能夠在短影片平臺上過審，還能夠讓平臺上的使用者們有機會看到。可是，婉兒姐，你想想看，你給你的那些‘大佬’們拍的‘小灶’……那種尺度大到驚人的東西，你敢在短影片平臺上釋出嗎……”
“好吧，你所說的這些，確實都沒有錯……我也確實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這些事情，是完全不對的……”宋婉抿了抿嘴，就彷彿是在強忍著什麼深藏在心底的東西似的，不想讓它從自己口中噴發而出，“可是，我之所以會昧著良心，做這些事情，也只不過是為了生活啊……”
吳棲也顯然是看不下去了，開口勸道：“就算是這樣，那也不行啊！婉兒姐，為了那區區幾百塊錢，你就不惜把自己的身體暴露給那些外人看，你這毀掉的可是你自己的貞潔……”
“哼哼……”宋婉垂下眼眸，冷笑了兩聲，眼神當中隨即折射出一道冰冷如霜的目光，“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心裡比誰都有數……你們都喝完了沒有？難得今天下午有空，我等一會兒還要開始直播，恕不奉陪。”
從宋婉說話的語氣中，我能夠明顯地感受到：她在對我們兩個的勸說感到滿滿的不耐煩。
他們兄妹兩個，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再見！慢走不送！”話音剛落，房門便伴隨著震破耳膜的“嘭”的一聲，被用力關上。
“唉……”站在宋婉的家門外，回頭望向剛被宋婉用力關上的房門，我不禁失望地低下頭來，長嘆了一口氣。
“沒辦法，既然我們都已經勸到這個份上了，那麼接下來該怎麼選擇，就得看她自己的了……”吳棲拍了拍我的肩膀，稍稍停頓了一下，“畢竟，你永遠都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我們誰都勸不動一個已經決定要一意孤行的人，除非她在自己所選擇的這條道路上走到盡頭，不然的話，她是絕對不可能會在旁人的三言兩語下回過自己那高昂的頭的……”
“確實……”我抬起低垂的眼眸，努力地催動自己向前方看去，“我們走吧……”
我們繼續朝著後山的方向走去，只是在這路上，我們卻深深地陷入了沉默，誰都沒有主動開口說一句話，似乎還依舊沉浸在剛才在宋婉家所經歷的那一幕幕情景之中。
當走到村東頭的一座平房前的時候，我無意間發現了一個令我感到熟悉的身影：只見在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一個小女孩正蹲在那兒，用一塊隨手撿起的小石頭，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專心致志地畫著畫。
“果果？”
小女孩聞言，抬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隨即綻開了笑容。她張開櫻桃大小的粉嫩小嘴，用稚嫩的童聲，向我打招呼道：“叔叔！我們又見面了呀！”
“你怎麼在這裡呀？”
“這裡就是我媽媽的老家！”說完，她便用手指了指坐落於旁邊的一座小平房。
我環顧了一圈四周，卻並沒有發現果果爸爸的身影，於是我便開口詢問她道：“那……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裡？你的爸爸呢？”
果果手裡來回把玩著那塊小石頭，回覆道：“爸爸媽媽在屋子裡面跟一個叔叔聊天，我爸說小孩子不要聽大人說話，就把我給趕出來了。”
“哦……這樣啊……那我就先……”
還沒等我說完，果果便雙手拉住了我的一隻袖子，乞求似的搖晃起了我的胳膊，兩眼淚汪汪地對我說道：“叔叔，我一個人在這裡好無聊，你在這兒陪我玩一會兒吧，好不好？”見她擺出來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本就心軟的我可招架不住，心當場就化成了一灘濃水。
“呃……”我緩緩扭過頭，用一種深感無奈的目光，看了吳棲一眼，吳棲隨即衝我點了點頭，“好吧，那叔叔就在這裡陪你玩上一小會兒吧，等你爸爸媽媽都出來了，叔叔就走嘍。”
果果聞言，昏暗的眼神中登時閃爍出了歡快的光芒，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興奮地說道：“嗯嗯！叔叔，我們一起來玩遊戲吧！”
果果叫我陪她玩的遊戲，基本上都是一些五子棋、抓石子之類的老式小遊戲，但即便是這些在我看來有點無聊甚至有點幼稚的遊戲，也出乎意料地照樣給果果帶來了不少的樂趣。
“果果，叔叔玩累了，接下來就讓這個阿姨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嗯嗯！”
“阿姨……”
“哎呀！不就是稍微叫老了一點嗎？這有什麼的？她管我都是叫叔叔，你跟我又差不了多少歲，難道還想讓她管你叫姐姐不成？”
“啊，行行行！你快滾到一邊歇著去吧！”
陪果果玩了一會兒後，我就讓吳棲接手了這個陪小屁孩開心的活兒。
閒來無事，在吳棲與果果玩遊戲的過程中，我蹲在一旁，從兜裡掏出來手機，悠閒地刷著朋友圈。
“到站啦，家人們！”
刷了幾條朋友圈後，一個帶著這樣一句配文的朋友圈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看了看那條朋友圈的配圖，只見那張配圖所拍攝的是一個火車站，那個火車站的正上方赫然寫著兩個暗紅色的大字：賓城。
誒？等等，賓城市火車站？
錯愕間，我趕緊往上一看，發現我給那條朋友圈的釋出者的備註竟然是：王海依。
王海依來賓城了？
我剛準備給王海依發微信，打字問她怎麼來賓城了，轉眼就看見三個神情各異的人從屋子裡面走了出來。
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的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看到了我在果果身旁，才衝著我，勉強地露出了一個無比僵硬的笑容，我認得出來，他正是果果的父親；那個女的長得很漂亮，臉型上有一股成熟的東方女性美，而臉上所化的淡淡的妝容卻又為她平添了幾分年輕的氣質，使她看起來甚至還不到二十歲！她抿著塗有口紅的小嘴，也沒有說一句話。
只有旁邊的一個穿著華貴風衣、滿面油光的胖子一直在跟一隻大蒼蠅似的喋喋不休，張著滿是煙漬牙的鯰魚嘴，噴出的口水在半空中無序飛舞：“葉先生，我覺得你可能依舊是對我抱有一些不滿，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我們也理應學會去接受，你放心吧……”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那堅實得像鋼板一樣的胸口，“我保證會給梓鈺一個全新的幸福生活的！”
我看了看那個女的，扭頭向果果詢問道：“果果，那個女的就是你的媽媽嗎？”
“是啊，我的媽媽很漂亮吧？”果果的小臉上流露出一股百般驕傲的神情，看得出來，她在為自己（曾經）有這麼一位美麗的母親感到無與倫比的自豪。
吳棲也笑了笑，俯下身子，看著果果說道：“哈哈，確實，就跟果果一樣漂亮！”
“好了，不用你們陪我玩了，我去找媽媽玩啦！”說著，果果便邁著小巧的腳步，張開雙手，朝自己（曾經）的母親所在的方向快速跑去，“媽媽！”
看著果果和那個女的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吳棲看了看那個女的，往我身邊靠了靠，壓低音量，小聲地對我說道：“話說，果果的媽媽……她還真是厲害，居然連杜鵬這種混黑社會的傢伙都敢勾搭……看她這樣子，估計是想要攀附上杜鵬的勢力，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佬夫人吧？”
可我的腦海當中實在是找不到任何跟“杜鵬”這個名字有關的詞彙，我便摸了摸後腦勺，深感困惑地向吳棲問道：“杜鵬……他是誰啊？”
“你連杜鵬是誰都不知道？杜鵬啊！整個平安鎮……哦不，整個賓城市最有名的企業家啊！就單單拿房地產行業來說，據說，整個賓城市，大約有一半的房地產都是歸他家管的。記得之前，我還聽我爺爺專門提到過他，當時我爺爺跟我說，杜鵬那傢伙，在早年的時候，還只是鎮上的一個熱衷於喝酒鬥毆、終日遊手好閒、到處惹是生非的小混混，後來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麼大生意，賺的錢越來越多，才成為了今天的商界大佬。但背地裡，也有人在私底下傳著說，迄今為止，別看他表面上光明磊落、風風火火的，甚至還大張旗鼓地往慈善事業和公益領域摻和過幾腳，但實際上，他賺了這麼多的錢，其中卻沒有一分錢是乾淨的，當初他之所以能夠發家，靠的就是黑道的力量，以及偷偷開設大量的地下賭場……”
黑社會……
說實話，這個詞彙我並非是第一次見到，只是，我先前一直覺得，這個詞彙所能夠涉及到的生活範圍，對於我這種普通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於遙遠了，所以，當我聽見吳棲說到眼前的這個胖子是一個黑社會的時候，其實我的內心也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觸動。
簡而言之，也就是說：我並沒有太害怕眼前這個叫做杜鵬的黑社會胖子……
那個女的並沒有與果果接觸過久，而是在簡單地陪果果說了一小會兒話後，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隨即便選擇將其輕輕地推到一旁，重新加入到與身旁那兩人的交流當中。
果果屁顛屁顛地小步跑回了我和吳棲的身旁。
估計是感到些許不解，吳棲再度俯下身子，向果果詢問道：“果果，你怎麼不繼續跟你媽媽玩了？”
“媽媽說她要跟爸爸和那個叔叔說話，現在還沒空陪我玩，就讓我先過來找你們玩。”
“啊……原來是這樣啊……”
就在這時，果果的父親再也聽不下去杜鵬所說的那番話了，一把打斷他那振振有詞的發言，開口辯駁道：“可是……鵬哥啊，我跟您相比，至少還有一個優勢……我跟花梓鈺她在一起生活了將近十年，對於她喜歡什麼、需要什麼，我可比鵬哥您要清楚得多……所以我覺得……”
“夠了！”花梓鈺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旋即從沉默許久的喉嚨當中爆發出一陣彷彿壓抑多時的震怒嘶吼，“葉文江，我都已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從今往後，咱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互不影響，互不打擾！最多最多，我也只不過就是來幫你演一場美滿家庭的假戲！我覺得我已經把咱們兩個的界限劃分得足夠清楚了吧？難道說，你這個賊心不死的傢伙，非得要像一個噁心人的索命鬼一樣，死皮賴臉地纏著我一輩子嗎！”
葉文江強撐著掛在臉上的微笑，並在盡力地保持住自己情緒穩定的同時，迅速朝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立刻會意，旋即蹲下身子，拉了拉站在一旁、早已看愣了的果果的小手，努力地擠出來一絲微笑，裝出來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對她說道：“果果，我們一起去小賣部，買一點你喜歡吃的小零食吧？”見她一邊死盯著自己父母那邊，一邊緩緩點了點頭，我便立馬拽著她的小手，帶她離開了這個吵鬧的是非之地。
在去小賣部的路上，果果牽著我的手，失魂落魄地低頭看著眼前的水泥地面，表情呆滯得像是木頭人一樣。
身旁同行的吳棲用一種百般心疼的目光看了看果果，轉頭又看了看我，似乎是在等著我主動開口說些什麼，來打破這層籠罩在空氣之中的壓抑氛圍。
我知道果果此時此刻心裡在想些什麼，但我還是選擇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微笑著向她詢問道：“怎麼啦，果果？怎麼看起來有點不太高興啊？”
她將目光從地上移向我這裡，瞪著自己的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向我問道：“剛才……媽媽怎麼對爸爸這麼兇啊……我記得以前媽媽可不是這樣的啊，她以前對爸爸可溫柔啦……可是現在，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沒想到，居然會突然被問到這種問題……
直到這一刻，我才開始正兒八經地後悔，後悔自己當年在上學的時候，沒有把語文這門科目給學好，不然的話，也不至於到現在了，連向一個小屁孩巧妙地解答出這個問題，都做不到……
亦或許，不止是不會解答這個問題，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自己也像一個傻子一樣，感到茫然不解……
“唉，怎麼說呢……”我努力地想要組織好自己的語言，“果果，等到你長大了以後，你就明白了……人這種東西啊，早晚都是會變的……”
可是，這個問題的答案，真的是這樣子的嗎？恐怕就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
這個世界太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