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累了之後，抬頭看見太陽已經高懸在了我頭頂的正上方，我掏出來手機，看了看此刻的時間：十一點五十三分。
是時候該回去吃午飯了吧。
“喂，吳棲！”
她放下捱到嘴邊的啤酒罐，轉頭看向我，問道：“怎麼了？”
“好像快到午飯時間了。”
聞言，她從褲兜裡摸出手機，淺淺看了一眼後，說道：“你要回去吃午飯了嗎？”
“嗯，對，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外婆家吃？”
其實吧，原本我只是跟她說一句客套話而已，可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
“嗯……我爺爺他這會兒應該還在縣城裡頭進貨……行吧，那我就去你外婆家那裡吃一頓好了。”
啊？呃……這怎麼跟一般的常規套路有些不太一樣？
就這樣，在滿滿的尷尬與無可奈何之下，我帶著吳棲一同回到了外婆家。
“司首？你回來了？”顧凱那充滿磁性的聲音，從客廳旁邊的房間裡徐徐傳來。
我簡略地回應他道：“嗯……”
他拿著手機，從房間裡面走了出來，邊走邊說道：“我還剛準備給你打電話，催你回家吃飯來著，你這傢伙……”一看見我身後的吳棲，他便把那句還沒有說完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裡。
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而又尷尬了起來。
顧凱站在原地，支吾了好久，才緩緩從牙縫之中吐出來這麼兩個字：“你好……”
“你好！”
“你是一起來我們家吃飯的嗎？”
“嗯……差不多吧……”
“哦，哈哈，好的，我們馬上就開飯，你先去院子裡的水池那裡洗個手吧！”
“哦，好的！”說完，吳棲便如同一個聽話的小孩一樣，邁著小貓一般輕盈的腳步，轉身朝院子裡走去。
眼瞅著吳棲那窈窕的身影逐漸遠去，顧凱趕忙將嘴貼在我耳邊，努力把音量壓到最低，悄悄地向我問道：“誒，司首，這位姑娘是……”
於是我就把這幾天在小鎮後山上與吳棲相識相知的經歷告訴給了他。
“在後山認識的？才認識了沒幾天？”
“嗯。”
“我還以為她就是你的女朋友呢……真是的，亂把外人往家裡帶。”顧凱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似乎是深感無奈，又似乎是長舒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後，隨著外公外婆端著盛滿熱菜的餐盤走出廚房，今日的午餐時間在外公外婆那洪亮的招呼聲中，於外婆家的院子裡，正式開始了。
坐在餐桌前，我發現吳棲的身影並沒有出現在我的視野範圍內，便疑惑地自言自語道：“誒，吳棲呢？”
聽到這個從未聽到過的人名，從外公外婆那眉頭緊鎖的表情當中不難看出，他們顯然都是一頭霧水。
外公直接開口向我詢問道：“吳棲是誰呀？”
不等我開口作答，吳棲那熟悉的聲音便悠悠地從大門外傳來：“我回來啦！白來你們家蹭一頓飯，還挺不好意思的，我剛才去附近的一家小賣鋪買了兩桶飲料，也不知道夠不夠大家喝……”
話音剛落，只見吳棲懷裡捧著兩大瓶2L左右的橙汁，氣喘吁吁地跨進了院子裡。把飲料放到餐桌上以後，她對著外婆外公各鞠了一躬，並用一種無比禮貌的語氣說道：“外公外婆好！”
外公外婆聞言一怔，相互對視了一眼後，便會心一笑。
外婆率先微笑著開口道：“喲！我們家司首帶著他的女朋友回來啦？”
“外婆，您可別亂說！這不是我的女朋友，只不過是我剛認識的一個朋友而已。”
顧凱自顧自地往外公外婆的碗裡夾著菜，說道：“唉，他要是能找到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倒也算好嘍！”
氣氛再度變得微妙而又尷尬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是屬於我自己一個人的尷尬……
吃完午飯後，在陪同吳棲一起往後山走去的路上，我和她一邊散著步，一邊閒聊著：
“唉，抱歉，剛才讓你見笑了哈！”
“哈哈，沒事，這有什麼的？”
“沒想到家裡人居然都以為你是我的女朋友，唉，尤其是當我外婆直接當著你的面說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時候，我都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鑽進去！”
一聽這話，吳棲直接笑噴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暴躁如雷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操，就這一點兒嗎？你這丫頭片子，從小被我拉扯到大，現在我只不過是想從你這裡借一丁點錢而已，結果你就只給我這一點兒？你以為你打發叫花子呢？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等我贏到錢了，就立馬分你六成。難道我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就這你還不願意給我嗎？廢物東西！真他孃的白養你了！”
“噓！”我立即將食指置於嘴前，以此示意吳棲先暫時不要發出任何聲響。
吳棲即刻會意，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與此同時，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從同一個方向傳來，我豎起耳朵，卻聽見她如此說道：“可是……我現在……真的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借給你了啊……”她的聲音隱隱顫抖著，就彷彿是強忍著哽咽一般。
我與吳棲相互對視了一眼之後，便不約而同地循著吵架聲傳來的方向，快速朝那個地方奔去。
待到我們跑到吵架聲的聲源地時，率先映入我眼簾的一幕是：一個滿臉胡茬、看起來約摸著有三十多歲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略微泛黃的白色T恤，肩上無比隨性地披著一件掉色嚴重的牛仔外套，正吊兒郎當地站在一個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左右、面容清秀但略顯憔悴的年輕女子面前，指手畫腳的，令人不禁對他心生厭煩。
“哼，還想騙我？你別以為我沒有聽別人說過，你在背地裡幹著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幹那種事，難道還能來錢慢不成？”說著，他竟直接一腳踢在了那個年輕女子的大腿上。
年輕女子在吃痛的同時，也由於突然被踹了一腳，導致重心不穩，直接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不懂得感恩兄長的臭婊子，踹你一腳，我都嫌髒了我的鞋！”
“你……你居然踹我……還罵我是婊子……”
“那又怎麼了？你自己到底有多髒，難道心裡頭都沒有一點逼數嗎？”說著，他便張開嘴巴，徑直朝那個年輕女子的頭頂上吐了一大口黏糊糊的口水。吐完那口口水之後，他便轉身離去了，並一邊走著，還一邊在嘴裡頭惡狠狠地念叨著：“真噁心！”
吳棲用力握緊了拳頭，眼神中滿懷怒氣地死盯著那個陌生男人逐漸遠去的背影，憤恨不平地說道：“太過分了……我要過去揍那傢伙一頓！”
我一把拉住了她，勸道：“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你先別衝動！既然他都已經走了，那就沒有必要再繼續深化矛盾了。眼下最重要的，還得是趕緊去看看那個女的受傷了沒，並且向她瞭解一下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做完這些以後，再做對那個男人的決斷，也不算太遲啊！”
聽到我這麼說，吳棲也逐漸平緩了自己的情緒。
我們走到那個年輕女子跟前，向她伸出手，並對她說道：“你沒事吧？”
也不知到底是沒有聽見，還是心早已在恍惚間飛到了別處，她並沒有對我們的行為做出任何的回應。
此時的她，正垂頭喪氣地癱坐在地上，抱著雙膝，紋絲不動。她披散著棕紅色的捲髮，凌亂的劉海遮蓋住了半邊臉，使得我們根本無法從她的表情當中看出來她此刻的情感變化。
“小姐？快別在地上坐著了，地上涼！”
直到我萬分焦急地吼出來這句話，她才終於回過神來，撥開額前凌亂的劉海，露出那雙清澈無比的水靈靈的大眼睛，看向我。
待到她抬眼看我的那一刻，我竟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張臉有幾分莫名的熟悉，在腦海中儲存的過往回憶的相簿當中默默尋找了一會兒後，我才可算是認出她來了：她叫宋婉，比我大上個四五歲，和顧凱是同一年在平安鎮小學上的學，而且這倆人還是關係不錯的同班同學，經常互相串門找對方玩。小時候我跟著我媽回外婆家的時候，就經常喜歡和顧凱一起去她家找她玩，她一直對我挺好的，所以，在我的印象當中，她是一個為人善良且待人溫柔的大姐姐。
可是，她又怎會……
我不敢再接著往下想。
“謝謝……”
她勉強在臉上擠出來一絲微笑，稍稍遲疑了片刻後才抓起我的手，緩慢地站起身來，語氣溫柔地對我和吳棲說道：“我沒事的，真是謝謝你們了。”
吳棲貼心地從褲兜裡掏出來一包手帕紙，撕開包裝，從中抽出了兩張，將其遞給眼前這個笑容很是勉強、顯得萬般無助的年輕女子，並對她說道：“來，小姐，趕緊先擦一擦你的頭髮！可千萬別讓那些噁心的口水流到你的衣服上！”
“好……”
我還是不太敢相信眼前的這名受人辱罵、被人毆打的年輕女子居然是我印象當中的那位溫柔善良的大姐姐，便開口向她確認道：“你是……宋婉？”
“嗯？沒錯，我是，那你是哪位……”
“婉兒姐，是我啊，我是司首啊！”
“啊？你是司首？哈哈！”她用雙手摸了摸我的臉，臉上綻放出真心的微笑，“你有個好些年都沒有回來了吧？沒想到，你的變化都已經這麼大了啊！要是你不說的話，我還真的差點認不出來你！你是回來看你外公外婆的嗎？”
“是的，那婉兒姐你呢？很久之前，我就聽我老媽提到過你，她說你自從大學畢業後就一直留在杭州，已經有出息了。要是按照我老媽所說的，你現在不是應該在杭州工作嗎？”
“哈哈，我現在確實是在杭州那邊工作，只不過最近，我身體有些不舒服，就向公司申請了病假。在家裡呆了幾天後，覺得閒著也是閒著，所以就趁著休假，坐高鐵回來，探望一下哥哥。”
“婉兒姐，你小時候就一直體弱多病，即便是現在正值壯年，也應該多多注重保養自己的身體啊！”
“哈哈，好的好的！”
我趁機把話鋒一轉：“對了，婉兒姐，剛才那個欺負你的傢伙是……”
“啊？他啊，哈哈，不認得了嗎？他就是你遊子哥啊！”
“什麼？遊子哥？宋遊？”
“嗯嗯，對啊！”
宋遊，是宋婉的哥哥。這兄妹二人，年幼時便因為父母遭遇了車禍而失去了雙親，從小就相依為命，是哥哥宋遊靠著挨家挨戶討飯和打零工，將宋婉一手帶大並送到了杭州那座大城市裡讀大學。
在我的印象當中，宋遊是一個待人親和、身強力壯、高大挺拔、積極陽光、英俊帥氣的好哥哥，與剛才那個吊兒郎當、邋里邋遢、野蠻霸道、恃強凌弱、厚顏無恥的陌生男人根本就毫不沾邊。
這兄妹二人，到底是為什麼，才會變成現在這副不堪的模樣……
我在心底獨自困惑著，痛苦萬分。
“遊子哥……他為什麼要向你借錢啊？”
“哈哈，你遊子哥現在喜歡上賭博了，雖說他明知道自己手氣很臭吧，老是淨往裡面輸錢，但是他還是幻想著自己能夠把錢給成倍地贏回來，所以他把自己的錢輸光了以後，就從我這裡借錢，繼續去賭。”
原來是這樣啊……賭癮嗎……
站在一旁的吳棲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猶豫了片刻後，才向宋婉開口詢問道：“那……他又為什麼會罵你啊，還罵得那麼難聽……”
可是，我看得出來，宋婉她顯然是並不太想回答吳棲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她咬緊下嘴唇，低下視線，看上去一副進退兩難、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狠狠地瞟了吳棲兩眼，打算用眼神來示意她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了。
吳棲立馬會意，隨即對宋婉說道：“啊，抱歉抱歉，婉兒姐……”
然而，還沒等吳棲把話給說完，宋婉便擺了擺手，一把打斷了她的道歉：“唉，沒事，你沒什麼好道歉的，當著你們兩個的面，我也就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什麼了……”她頓了頓後，繼續說道，“你遊子哥現在算是無所事事、成天只知道賭博的無業遊民，他沒有工作可以賺錢，所以，我們兄妹二人都只能靠我一個人來養活。想要一方面支撐我們各方面的生活開銷，另一方面滿足你遊子哥的賭金需求，單憑我的那點工資，根本就是遠遠不夠的。現在不是已經進入網際網路時代了嗎？我看網路上那些開直播的主播們，光是一場直播，就能夠賺好多好多的錢。所以，我也就想要試一試，找個稍微大一點的平臺，開開直播，當個小主播，也好多一條賺錢的渠道。於是，我也就趁著每天的空閒時間，為了心中的這個想法，付諸實踐。
“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終究還是我太天真了……網路上那些你能經常看到的大主播，表面上生活過得風光無限的，令所有看到他們的人都感到無比羨慕與憧憬嚮往，但他們，終究只是極少數處在主播行業金字塔的頂尖部分的業內翹楚，而像我這種沒有名氣、沒有流量、壓根賺不到錢的小主播，才是整個主播行業最為真實的大多數……
“直到後來，有一天，我閒得無聊，在平臺上翻看其他那些流量較大的女主播的直播間時，我無意間發現她們當中的一部分人都在跟觀眾說什麼‘哥哥們，刷火箭有正能量哦’。出於好奇，當我點進一個經常這樣請求‘大佬’為自己刷火箭的女主播的直播間的時候，我也跟著直播間裡的那些‘大佬’觀眾們一起，自掏腰包，花了五百塊錢，給她刷了一個火箭。
“後來，她私信我，給我發過來了一大堆影片，我一看，那些影片的畫面內容實在是不堪入目。在那些影片裡，那個女主播嬋娟此豸、搔首弄姿的，動作尺度大得令我感到腹中一陣噁心，身上布料少得說是幾乎一絲不掛也毫不過分。雖然我對她這種不惜出賣自己身體的下賤行為感到十分地鄙夷，可是，不得不說，她展示給我的這種低成本、高回報的賺取流量與金錢的手段，著實是令我也感到些許心動了。
“於是我就學著她，在自己的直播間裡給那些心術不正但是人傻錢多的‘大佬’觀眾們‘開小灶’，連我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自那以後，我直播間的流量和收益直接就跟打了雞血一樣，發了瘋一般地突飛猛進！
“後來，可能是村裡頭有人意外點進了我的直播間，發現了我在給那些‘大佬’觀眾們‘開小灶’，所以這件事就在村裡頭傳開了，甚至傳出來了各種亂七八糟的謠言，有說我在賣身的，還有說我在勾搭權貴的，都不知道是從哪裡胡亂傳出來的……但是沒辦法，既然事情都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那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這種事，早晚都會被時間所遺忘的，而我，只需要等著那個時候的到來，就好……”
突然，她向我投射來了一道帶著滿滿的乞求意味的目光，抓起我的手，對我說道：“啊，對了，你要是也想看我為那些‘大佬’專門定製的‘小灶’的話，我可以稍微把價格壓低一點兒，便宜一百塊錢賣給你。請放心，影片絕對高質量，而且啊，我保證會包永久更新的……”
“夠了，婉兒姐！不要再說了……”不等她說完，我便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剛抱住她，我的眼淚就再也抑制不住，從早已溼潤的眼眶當中，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沒必要……真的沒必要……你已經為他做出了太多太多的犧牲了！”
眼見突然被我抱在懷裡，宋婉不由得愣了愣，隨即便再也按耐不住長期積壓在心頭的委屈，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悵然落淚。
萬千的痛苦與委屈，此刻凝結成一朵朵晶瑩剔透的淚花，匯聚成一條又一條細小而無垢的水流，沿著臉部肌肉上縱橫交錯的細小溝壑，從她那由於身心疲憊而生出魚尾紋的眼角，緩緩流下。
吳棲就像是一個被抽去發條的木偶人一般，獨自一人站在一旁，觀望著全部過程，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
或許，她認為：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