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動不了,陸暹早已將人呵斥了出去。
不,也不僅僅是因為無法動彈,更多的是因為他身邊無人可用,以及那天對香梨的不設防,才會導致自已落入如今的境地。
病弱養在江南府的千金女郎會點醫術也就罷了,畢竟一向都有久病成醫的說法,可誰能想得到她還會武?
若非如此,他那日絕不會讓香梨有走在他身後的機會!
眼下糾結這些已是徒勞,陸暹閉了閉眼,壓下心底湧起的悔恨。
蘇暢言見他面色不佳,餘下開解的話都嚥了回去,最終只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讓小廝們照顧好他,便轉身走了。
院子裡重新歸於寂靜,小廝和侍衛們行走間幾乎聽不到動靜。
這會兒,就連風也停了。
這種寂靜本是陸暹這兩個多月來聽慣了的,但或許是被最厭惡的兩人先後打擾,他今日的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香梨走進書房,陸陸續續有暗衛進來稟報。
“稟報主子,太子前日於朝堂上突然吐血昏倒,經太醫診治後說是再無醒來的可能了;皇太子失蹤的訊息已經傳出去了,目前仍未有人發現蹤跡;聖上近日精神不濟的狀況也愈加頻繁,似乎已經懷疑到了陸晟和端妃母子身上,讓身邊的大太監藏了些藥渣,險些被端妃發現,好在您在宮中的人手暗中幫了一把,如今藥渣已經被送到王太醫手中了。”
“稟報主子,焉支國那邊傳回了訊息,說是昨日大朝會上,幾位皇子和眾朝臣就是否繼續與咱們開戰吵得不可開交。眼下快要入秋了,焉支國往年的存糧都耗在一年多的戰事中,焉支國的百姓還多次募捐。今年冬天之前若是再無好訊息傳回去,焉支國的百姓怨聲載道不提,他們的糧倉庫存也熬不住了。”
“稟報主子……”
訊息有好有壞,但都在香梨的預料之中,也未曾打亂她先前的佈局。
此外,還有京城白府的訊息送過來。
白鷥回的妻子被診出了兩個月的身孕,白清汝跟鎮遠侯二公子裴喆的婚事也定了下來,將在來年開春的時節成親。
兩個兒女的親事都有了著落,白太傅和白夫人便操心起了香梨的婚事,他們寫信過來先問來她身子如何,問她是否有了心上人。
同時,兩位長輩也旁敲側擊,問她何時回家,想不想相看京城的少年郎君們。
至於戰事,他們謹慎地沒有提隻言片語,也從來不在信中將香梨與何白軍師聯絡到一起去,不過是擔心這些信件萬一被旁人截獲,屆時給香梨引去麻煩。
香梨第二天才將回信交給暗衛。
在圓陽城待了三日,香梨再次出發前往前線督戰,蘇暢言隨行陪同。
兩位當事人雖從未掩飾,也不曾明說過,似乎也沒有成婚的打算,眾人對此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對於兩人的關係也只能心照不宣。
當然,這些私底下的事不會影響香梨在軍中的威信。
某一日,她安排在園陽城的暗衛稟報說府內人心異動。
“主子,您安排的那兩個小廝果然有問題。府內的侍衛發現兩人近來出院子的時間較之往常更久,有婆子曾在外牆的牆腳下發現過鞋印,鞋子的碼數同其中一名小廝的鞋碼對得上。”
香梨吩咐道:“適當給予一些便利,不要被瞧出來。”
“是!”
香梨並沒有什麼閒情逸致去管陸暹的小動作,焉支國大朝會上關於戰事的討論有了決議,很快就會宣佈停戰講和。
再不停戰就來不及了,香梨都率人打進了焉支國內五十里,在焉支國領土上狠狠咬了一口。
眼下焉支國想停戰,得滿足她的條件才行,她忙活了這麼久可不是為了讓陸家江山穩固的。
焉支國內部同樣不穩定,正是五子奪嫡的重要時候,她需要有人跟自已結盟,互相借力打力達成目的。
這個人選很快被選定——焉支國最小的五皇子耶律·阿茨。
身為最小的皇子,與大皇子的年紀相差有二十三歲之大,因為年紀最小,在朝中的根基自然也最淺,能籠絡到的人手也不多,如今正是著急的時候。
在與巽朝的戰事上,耶律·阿茨一直都是主和派,對待巽朝的態度也沒有他的皇兄們激進極端。
香梨打算在焉支和巽朝的交界處設立兩個通商城,貿易所得先用來補償在戰事中有人員傷亡的家庭,商鋪攤位的供給也先緊著受戰火波及區域的商賈人家。
只是……兩國邊境百姓都對對方恨之入骨,恨不得剝皮抽筋,這件事的促成有很大難度。
若是有焉支國的皇親貴族支援此事,香梨也能少費些心思。
她將大部分事務交給蘇絳、蘇暢言和其他心腹處理,帶著陸暹、小廝丫鬟和八名侍衛進入了焉支國境內。
她化身商隊主人,帶著體弱多病的美貌家夫和僕從護衛,沿路行商貿易,等到了焉支國國都時,商隊馬車的數量都翻了一番,裡面大半都是焉支國的特產。
在這段時間裡,香梨也改良了軟骨散,能讓陸暹自由活動,不耽誤他的衣食住行,卻也沒法驟然發力,稍微多走兩步路就會氣喘胸悶,也沒法抬舉重物沒法動武。
香梨的水土不服症狀稍稍緩解,氣色很差,同他站在一起就是一對很般配的短命夫妻。
但陸暹明顯不想同她站一起,每日能不見她就不見,大多數時候都待在馬車裡。
如此一來,倒是比正兒八經的閨閣女郎都難見著了。
而且,他對著香梨的時候總是沒有好臉色,不是視作空氣,就是陰沉著臉。
身邊伺候的人都替香梨不服,她本人卻樂在其中,體會到了強制愛的妙處。
陸暹要是這麼快就屈服,她反而會覺得沒意思。
焉支國的國都並不在固定的地方,也沒有巍峨嚴實的城牆,而是草原上的一片帳篷駐紮地,中間的帳篷住的多是皇親貴族,外圍的帳篷住的則是普通的百姓。
香梨等人還沒走進國都的範圍,就看到了許多揚鞭策馬的焉支國勇士。
這些勇士一個個十分健碩,雙臂上肌肉虯結,馬兒也是膘肥體壯,體型遠比巽朝的軍馬更大。
香梨的視線追隨那群馬遠去,心中琢磨著能不能換一千匹馬回去。
焉支國對於馬的把控很嚴格,明面上過好幾年只拿出百匹軍馬來交易,私底下也禁止軍馬被交易贈送。
是以巽朝雖然眼饞焉支國的軍馬,軍中用的基本還是本朝的馬。
“呵。”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冷呵。
她眼神掃過去,陸暹拂開小廝攙扶的手,瞪了她一眼,邁步往前走去。
小廝要追過去,香梨卻揮手讓其他人退後。
她快走兩步到了他身側,扯著他的手腕往自已這邊帶。
陸暹被扯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在她身上,“放開。”
“放開讓你摔了怎麼辦?”香梨勾唇一笑,牽著他的手,不顧他的意願同他並肩。
陸暹惱羞成怒道:“要不是你拉拉扯扯,我怎會摔倒?!”
“你不僅脾氣見長,還愛記仇了。”香梨道:“若是你乖乖順從,我牽著你只會護著你,定不會讓你摔著。”
“乖乖順從?”他面露譏諷之色,道:“是要我像蘇暢言那樣,如同一隻怯懦愚蠢,只會露出舌頭蹲在你腳邊,一門心思討你歡心的狗,被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香梨沉默了一瞬。
畢竟,在意人身自由和尊嚴是正常的,但他幹嘛夾帶私貨啊?
她神色淡淡:“扯旁人做什麼?我還不是擔心你把自已氣病倒了?昨天才同你說過你肝火過盛需靜心調養,你這會兒就跟個炸藥桶似的一點就著,肝火什麼時候才能降下去?”
“……不勞你操心。”
又是一次不歡而散的談話,但也跟以往許多次一樣,陸暹沒法推開香梨,被迫同她牽手,被迫被往來的路人投以打趣的目光。
他覺得很煩躁,然而不知是否因為這裡遠離熟悉的人群和土壤,一陣風吹來,那些難堪艱澀的記憶也似乎被吹遠了一些。
兩國交戰期間,民間的貿易往來也沒有完全停止,更何況如今焉支國可以放出訊息打算停戰,兩國的商隊抓住這個機遇,往來更加頻繁。
香梨他們這支商隊混在其中不算惹眼——拋開外貌和氣質不談。
由於兩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較為普通的料子,身上也都未佩戴額外的首飾,其他人只當他們是落魄家族出身,也許也是戰爭的受害者,為了生計才來焉支國行商。
總之,不管是現實境況,還是路人的腦補,香梨和陸暹等人掉馬的風險都很低。
走入可以被稱為國都的帳篷區,香梨發現這裡並不雜亂,帳篷的排列比較規整,道路不算狹窄,也沒有想象中的牛羊糞便味,而是與草原上新鮮草味類似的氣味,混入了太陽烘烤布料的味道,和生活的氣息。
不會難聞,但聞久了也會想出去緩口氣。
此刻臨近晌午,大多數帳篷都捲起了門簾,有小孩在路邊玩耍,女人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縫獸皮或擇洗食材,爽朗的笑聲迴盪在街道上。
對於陸暹等人來說,這是很新奇的場景。
他們是從邊境線過來的,此前也進入過帳篷區,可那些帳篷區遠沒有國都這樣乾淨平和,甚至處處洋溢著平淡的美好。
也是直到此時此刻,陸暹才意識到哪怕是身為侵略者,焉支國的底層百姓同巽朝的百姓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他們都是平和而淳樸的。
這也不能怪陸暹太遲鈍,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畢竟他被囚禁前戰線還在邊境線上,他被囚禁後,香梨才率兵打入焉支國境內。
“老闆,你們帶了什麼東西過來啊?”路邊聊天的女人們看出香梨是商隊的管事,喊住了她,“是從巽朝過來的吧?”
“是。”香梨抬手示意馬車停下,介紹起了貨物:“還有一箱茶餅,一百斤棉布,三十斤輕紗,一些草藥和三罈高粱酒,以及一些小玩意。姐姐們要不要看看?”
她笑容清甜,焉支話說得不太流暢然而口齒清晰發音標準,一口一個“姐姐”十分自然,完全沒有刻意籠絡的樣子,很容易讓人卸掉防備心。
“哎呦,我們都多大年紀了,還喊我們姐姐?”
“那就看看吧,昨天我們家才買了茶葉,這次看看高粱酒吧!”
“老闆,把棉布拿出來看看,我們家石頭正缺布做衣裳呢!”
自然有人帶她們去看馬車上的貨物,用不流利的焉支話介紹起來。
就這樣邊走邊賣,商隊的貨物又換了一批。
不過,仍是沒有換到馬。
香梨並不著急,用一點貨物交換到了三個帳篷,讓人將車上的東西都搬下來,再將馬車看好,她和陸暹共住一頂帳篷。
陸暹反抗過掙扎過,但無效。
暫時落了腳,香梨沒有急著去找耶律·阿茨,而是又花了一天時間,帶著路線在國都裡逛了一遍。
陸暹回到帳篷裡時眉頭緊鎖,虛弱無力地坐下。
小廝端來銅盆和熱水,他洗乾淨手,又喝了兩口熱茶潤了潤嗓子,視線掃過門簾,對小廝使了個眼色。
小廝拿了銅盆往外走去,去倒了水後回來,隨即搖了搖頭。
陸暹收斂起臉上的疲憊,“可有探聽到什麼?”
小廝低聲回道:“回大將軍的話,奴才從其他下人的閒談中聽到,軍師似乎打算在焉支國的國都待上一陣子,已經命人去採買生活瑣碎物品了,另外,據說這三頂帳篷的租金也是一下子付了一旬日的。”
陸暹聽完這些默不作聲,揮揮手示意小廝退下。
他直覺貿易並非她此行的目的,然而他獲得的線索太少,也沒有可用的人手,只能猜測她親自走一遭可能會與焉支國的皇室有關,也有可能是暫避風頭。
她的目的決定了他逃出的機率。
他沉吟片刻,打算強忍著內心的不適,同她虛與委蛇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