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暹倏然抬眸,雙眼看似清明卻帶著難以察覺的迷醉。
他直直地盯著香梨,喃喃道:“……梨兒?”
香梨將食盒蓋好,又用棉衣蓋住。
她配的藥膏具有致幻的作用,可以放大人內心的渴望,讓人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從而自以為清醒地沉淪其中。
她沒想到,陸暹中招後會如此平靜又如此聒噪——就只是坐在那兒看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她。
香梨捏住了他的嘴唇,他皺巴著臉往後躲。
香梨乾脆地放開了他,晃著拳頭警告道:“不許再喊我了,不然就揍你。”
考慮到迷幻作用消失後記憶不會消失,香梨沒有再捉弄他,去打了一盆水,嘩啦啦倒在他身上,讓他提前清醒。
陸暹溼漉漉地蹲在地上,像一隻被雨淋溼的小狗。
他猛地站起來,轉過身去,聲音含糊道:“我、我要換衣服……”
十六歲的小郎君身材沒什麼看頭,香梨毫不留戀地收回目光,丟下一句“你快些”就出去了。
又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
陸暹平躺在床上,忽然掀起被子兜頭矇住自已,悶悶地叫了一聲。
傍晚的那一幕幕在他腦子裡迴圈播放。
他是瘋了嗎???
他一定是瘋了!!!
“唔——”
“救……救命!”
“放、放開我!”
隔壁的臥房忽然傳來動靜。
陸暹心頭一跳,掀開被子就下了床,直奔隔壁。
臥房的門敞著,屏風被推倒在地,香梨赤著腳往外跑。
身後,是兩個雙眼猩紅的守衛。
陸暹臉色陰沉,將香梨攬入懷中,空出一隻手摸到燭臺,狠狠地刺進一名守衛的心口。
另一名守衛還要來拉香梨,他一腳踹了過去,拔出燭臺,面無表情地插進那人的喉管,拔出燭臺再次刺入,直到那人徹底斷氣。
香梨掩唇驚呼,喚回了他的理智。
他接下守衛腰間的佩刀握在右手裡,左手牽著香梨出了臥房。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外面鬧哄哄的一片,卻沒有守衛過來。
陸暹不是傻子,在經過最初的震怒後就反應了過來。
他微微彎腰,兩人鼻尖的距離只有一個拳頭:“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不要以身試險。”
香梨彎唇嬌笑:“你不想離開這裡嗎?我又助了你一臂之力,你應該好好謝我,而不是警告我。”
“我沒有警告你。”他垂下眸子,視線觸及小女郎初初發育的胸口,跟被燙了似的移開,“只是,下次再有這種事提前與我通氣,我配合你,你無需冒險。”
香梨沒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她回答,他會看牢她的。
“現在,我們出去。”他攥緊了佩刀,深呼吸一口,就這樣牽著香梨往外走。
“等等。”香梨拉住他,塞了一個手帕過去:“捂住口鼻,免得中招。”
香梨研究過風向,在天黑以後悄悄將藥膏抹在院門楹聯上,風一吹,周圍的守衛就會吸入致幻氣體。
死掉的那兩名守衛就是內心淫丨邪的念頭被放大,才會闖進臥房欲行不軌;其他守衛要麼不服氣夥伴比自已厲害,非要打一架;要麼是嫌棄這個活計沒油水撈還憋屈,怒而撂挑子不幹了;要麼就是破口大罵,罵天罵地罵爹媽罵世道……
正門口熱鬧非常,硬闖出去的難度很高。
陸暹搬了椅子,帶著香梨來到院牆下,猶豫了下道:“冒犯了。”
說完,他雙手叉住香梨的腰,將她舉上了牆頭。
香梨跨坐在牆頭上,陸暹踩著椅子雙手借力也跳了上來。
落地後,他接住香梨,兩人遠遠繞開吵鬧的守衛們。
路上,忽然遇見一名遊蕩的守衛。
兩人二話不說躲在花叢後面,鬼鬼祟祟毫無姿態。
剛出花叢,又差點撞上一個出來檢視情況的粗使婆子,兩人只能再次蹲下去。
陸暹驀地輕笑,下一秒就被香梨瞪了一眼。
他抿唇收斂住笑意。
等粗使婆子走了,兩人終於起身走出來這片小花園,來到一處臨街的院牆。
還是先前那套翻牆的流程,只是這次在跳下去之前,陸暹注意到香梨從懷裡拿了一個什麼東西丟進了院子裡。
“你丟了什麼?”他接住她後問。
頻繁的肌膚相親讓他臉上一直有薄紅,他慶幸燈影昏暗照不清自已。
“一個好玩的東西。”香梨從他懷裡跳下,拽著他往城北的方向跑,道:“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陸暹滿懷好奇,走著走著卻發覺自已被帶進了死衚衕裡。
他微微一愣,問道:“怎麼——”
話音剛落,巷口顯出四個穿黑衣的人影。
他眉頭一皺,反手將香梨護到身後,亮出右手的刀:“誰?”
那四人沒有說話,直接拔刀衝了過來。
“躲好!”他將香梨推到巷尾,叮囑一句後就迎了上去。
他就不懷疑這些人是她引來的?不懷疑她設了陷阱引他跳進去嗎?
陸暹橫刀擋住砍來的刀刃,緊接著左臂一涼,疼痛緊接而至。
他唇角繃直,反手就砍了回去。
“阿暹!”
“在這裡!快來!”
“有人要殺暹兒,快抄傢伙上啊!”
巷口忽然烏泱泱地來了一群人。
跟著陸暹離開之前,香梨不會不做打算。
她交給郭氏幾片金葉子,讓她安頓下來之後收買一些流浪漢。而先前被她控制過的男子在入城住下後,又被她驅使著去西區找到郭氏,告知她今晚叫人來這條巷子接他們。
眼下,蘇家的郎君們帶著十三個流浪漢躲過巡邏的護城衛兵,各個手裡拿著磚頭或鐵鍬,氣勢洶洶地朝那個四個刺客衝了過去。
局勢瞬間逆轉,陸暹慢慢退回巷尾,左臂上的傷口還在不斷地往外湧血,厚厚的一層棉衣吸滿了血液。
他知道這又是香梨的功勞,嘴角扯出一個笑來,道:“我該誇你料事如神還是算無遺策?”
“為何不兩個詞都用上?”香梨反問道。
他呵了一聲,意有所指道:“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蘇家人多勢眾,流浪漢們又都是毫無下限的野蠻招數,還自帶磚頭石塊這樣的遠端攻擊技能,四個刺客被砸得頭暈眼花,手裡的刀也被人奪走,成了砧板說任人宰割的魚肉。
香梨趁亂也過去踩了兩腳,還想踩第三腳,就被陸暹拉出的戰局。
他提著刀擠進去,乾脆利落地解決掉四人。
周圍頓時一片寂靜,蘇家人震驚地望著他,難以想象這兩天他遭遇了什麼會變得如此殺伐果斷。
流浪漢們倒是無所畏懼,嚷嚷著快些結賬。蘇鶴拿出金葉子給領頭的流浪漢,讓他們自已分去了。
“走吧。”蘇鶴招呼道,又心情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他們沒有去處理那四具屍體,走出了巷子。
巷口不遠處站著體弱只能放風的蘇暢言,他視線落在香梨被握住的手腕上,神色黯淡了一瞬。
“阿暹你受傷了?”蘇暢言驚憂地望向陸暹手臂上的傷口,道:“我們快些去宅子裡,你這傷口萬不可耽誤。”
其他人這時才透過昏暗的月光看到陸暹左臂的血,紛紛倒抽一口氣,不敢再耽誤了。
甘塢城的大部分兵力都被調去了前線,剩下的一些士兵也住在在兩個城門口,城內巡邏的隊伍被削減至最低,他們沒費什麼力就躲開了,順利進入香梨白日買的宅子裡。
宅子已經挑了位置較好,面積較大的了,然而規格還是比不上蘇府甚至白府。一共只有三個院子,主院位於宅子的中軸線上,兩個側院將後院一分為二。
陸暹的傷口包紮好後,就主動去了東側院,與他一起的還有蘇暢言和蘇二爺的三個兒子。
蘇鶴和郭氏,以及蘇二爺與其妻妾都住進西側院。
這宅子是香梨購置的,她自然住的主院,蘇二爺的女兒蘇絳與她同住。
因為身份需要保密,見過他們相貌的人越少越安全,因而他們都沒有買丫鬟婆子的打算,一切都自已動手來做。
香梨回了主院的臥房,蘇絳住在一旁的廂房裡,她聽到蘇絳走進走出,聽到郭氏送來熱水,聽到廂房裡窸窸窣窣的聲音直到天快亮時才歇下。
兩個側院裡的情況差不多,蘇家之前住在貧民區的破宅子裡,沒有院子沒有水井,一共三間茅草房還是與他人共用的,只有遮風擋雨的作用,每天吃喝用的水都要排隊去提,他們根本沒有條件洗澡。現在住進宅子裡,傢俱用具一應俱全,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將自已洗乾淨,躺進柔軟的大床,安心地睡去。
第二日,所有人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蘇暢言第一個起了床,洗漱完畢後他的三個堂弟也起來了。
他們去東側院給父母請安,拿上香梨給的銀錢,結伴出門買早飯,準備購置一些食材嗯哼調味品,還有藥,給陸暹療傷的藥。
香梨起來後就去花園裡散步,遇上了同樣出來散步的郭氏和其他女眷。
她坐下來聽她們閒聊,她們說起日後的打算。
蘇家人沒有太遠大的志向,可沒有誰能受得了抄家流放這樣莫須有的陷害,更何況京城裡還有一個被關在冷宮中的蘇氏,因而蘇家人心中都有隱秘而瘋狂的念頭。
如今順利脫身,這個念頭便如野草般瘋長。
不必擔心隔牆有耳,一眾女郎說話便沒有什麼遮掩。
郭氏道:“我看外面這世道離亂起來不遠了,我們這邊躲起來,再找時機偷偷返回京城,看能否找個宮女太監替我們多看顧下貴妃娘娘。”
蘇二夫人對此抱有悲觀態度,她道:“我們如今吃穿用度都是花梨兒的,自已手裡沒有銀錢,如何返回京城?又如何託人辦事?我看首要的是找個掙錢的門路。”
以往嬌貴的夫人小姐們都脫胎換骨了,如今體會到了財富和權勢的重要性,也再不會瞧不起商賈之家。只要能掙到錢,她們是無所謂是否拋頭露面的。
蘇絳想了想,道:“不知甘塢城刺繡的行情如何?若是賣得好,女兒可以多做些女紅補貼家用。”
蘇二爺的兩個小妾也心動了,她們都是擅長做女紅的,會不少京城時興的繡樣,這些繡樣或許在甘塢城也能賣出個好價錢。
蘇二夫人搖了搖頭,依舊是悲觀的:“這兒離前線近,緊缺的是兵器糧草,刺繡女紅那是閒時候富貴人家才買得起,如今這甘塢城的百姓不一定會將錢花在這上面。”
“兵器糧草……”郭氏嘆了一口氣,道:“哪樣我們都插不上手,難道經商一路還未走就斷了?”
香梨沉吟,道:“還是走得通的。”
其他人都望向她,靜待下文。
她沒有兜圈子,直接道:“眼下已然快三月了,冰雪消融萬物復甦,溫度轉暖後炭火、棉衣等物資就不再必需了,但是療傷的藥物必然會更加緊缺。”
天氣轉暖後,傷口發炎惡化的機率更高,被蛇蟲鼠蟻咬傷的機率也會增加,雖然氣候也更適合草藥生長,但生長是需要週期的,病患卻沒法等那麼久。
眾人如醍醐灌頂,蘇二夫人聽完也有了想法,問道:“可是我們這些人中只有梨兒你懂醫術,我們若是入這一行,恐怕你的擔子就更重了。”
“我只是提個建議,待會兒我將甘塢城周邊幾種常用的藥草圖樣畫下來,你們是想一道加工後販賣,還是製成成藥兜售,都隨你們決定,我並不打算參與。當然,若是遇到拿不準的問題,可以過來問我。”香梨道。
這會兒已經有了技術入股的概念,蘇家女郎們覺得可行,便先定了香梨的股份。她拿三股,蘇家大房佔三股,人較多的蘇家二房則佔四股。
剩下的事情,香梨就真的不參與了,她回房畫了圖樣,出來時正巧遇上回來的蘇暢言等人。
拾掇乾淨後,蘇家的這四位小郎君個頂個的出挑。
蘇二爺的三個兒子一個高大挺拔,一個俊朗和煦,還有一個乖巧討喜,蘇暢言則以病弱之姿勝了他們一籌。
“起了?”蘇暢言對她露出溫柔的笑意,道:“我記得你曾說過愛吃麻團,瞧,給你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