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飯食果然被剋扣了。
不僅被剋扣,裡面還多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香梨看完後就將飯菜倒在牆角。
她用篩子和木棍在上面做了一個陷阱,終於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抓住了兩隻鳥。
陸暹將其處理乾淨後將其放在火上烤熟,沒有調料的烤肉很難好吃,但好歹有點肉。
睡到半夜,陸暹的肚子餓得咕咕響。
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披著外袍下床走出書房。
甘塢城的夜月朗星稀,偶爾會有三兩隻鳥從夜空飛過。
府邸遠離鬧市區,半夜時分四周一片寂靜,很適合坐下來沉澱自已的思緒。
他坐在廊簷的臺階上,後背靠著柱子,視線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
這一路上,他有過很多個瞬間,打算得過且過了。
可是今天發生的事讓他警醒過來,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這樣麻木地活下去了,否則身邊的人都會因他而遭受磨難。
“嘎吱——”
身後的木門開啟。
陸暹回頭,見香梨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
他慌忙回過頭去,問道:“怎麼起了?”
“你的嘆氣聲我在屋裡都聽見了。”香梨在他旁邊坐下,託著腮打瞌睡:“表弟,有什麼傷心事可以說出來——”
“我沒事,倒是你……”
“——讓表姐我開心一下。”
陸暹:“……”
他確認身旁的小女郎絲毫沒有被白天的事情影響心情,頓時覺得不可思議。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郎。
說她嬌氣,她能一步一步走到甘塢城;說她吃苦耐勞,髒活累活她半點不沾,還指名道姓要他做;說她大度,她總是念叨著恩情要坐地起價;可說她小氣,陸暹又實在找不出證據來。
白天發生那樣的事情,擱在別的女郎身上,心中後怕都是輕的,還有的會被嚇到高熱夢魘。
她為何還能笑出來?
如何做到的?
陸暹語氣古怪道:“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女郎,整日想著給人當姐姐,這是什麼奇怪的癖好?”
香梨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如今的戶籍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年方十七,你才十六歲,我可比比你大嗎?叫我一聲表姐你能少一塊肉嗎?”
論詭辯,是沒人能勝她的。
陸暹認輸,不做反駁:“我不會喊的。”
“哦。”香梨的語氣略帶不滿道:“表弟不喊表姐,難怪他人覺得我們不清白,都是你的錯。”
陸暹噌地一下站起來,丟下一句“不要胡說”就急匆匆跑走了。
香梨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轉身回屋睡覺。
第二天,香梨起得比較晚。
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睡床,雖然床和墊褥都有股淡淡的黴味,但比鋪著稻草的地面要柔軟舒服很多了。
她走出臥房,看到有霧氣從廚房往外冒,從窗戶裡探了半個身子進去,她瞧見陸暹正坐在灶臺後面忙活。
“我聞到了米的香氣。”她道:“你在熬粥嗎?”
“起了?”陸暹對著鍋抬了抬下巴,道:“你自已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雙手搭在窗沿上,道:“不看我也曉得裡面是米粥。”
陸暹哼笑:“小狗鼻子。”
“你哪兒來的米?”香梨露出好奇的神色。
“換的。”他言簡意賅,沒有繼續解釋的意思。
他不說香梨也猜得到,曾經身為皇子的體面讓他沒有被搜身,他必然也偷偷藏了點值錢的物件在身上。
至於米,大機率是同守衛們換的。
香梨走進了廚房:“你得來多少米?”
陸暹抿唇,聲音低落:“只有一袋子,夠我們吃兩天。”
皇子府或他私庫裡隨便拿樣物件出來也不止這個價,看來那群守衛們貪心得很。
香梨看到了桌上的那一小袋子米,沉默了會兒,緩聲道:“光吃米也不行,上午我藉口出去抓藥,看能否帶點東西進來。”
陸暹眼瞼低垂,橘黃色的火光映照在他冷峻的面龐上。
香梨忽然湊了過來,直勾勾盯著他,道:“你瞧著瘦了些,輪廓倒是更分明瞭。”
遙想一個多月以前,她對於自已的愛慕還只敢透過假摔和眼神來表露,如今她是無所顧忌了。
陸暹沒好氣地回嘴:“你才……你倒是沒瘦。”
很怪。
陸暹的視線落在少女消瘦的臉頰上,發現她苦熬了這三十多日竟然沒有瘦!
“我再瘦下去就只剩骨架子了。”香梨道。
一句話,讓陸暹再次深深地愧疚起來。
吃完了早飯,香梨拿著藥方子說要去抓藥。
守衛不太放心:“藥方子拿來,我去抓,你回院子裡去。”
香梨聞言直接把藥方遞了過去,道:“那就麻煩小哥了,大部分都是些普通藥材,只有兩味藥稍珍貴些。”
守衛皺眉,攤出手道:“行,拿錢。”
“……我哪有錢。”香梨兩袖清風,哪有銀子給他。
“沒錢你抓什麼藥?”
香梨一臉理所當然道:“我自已去採啊,我沒錢自然不會去藥房抓藥,但我識得藥材,開的基本都是本地的藥材,我可以去城郊採藥,也可以跟村子裡的百姓換藥。”
守衛一聽就覺得麻煩,想了想,認為香梨一個女郎本就不是看管物件,他的職責只是看著陸暹別讓他死了跑了,做什麼管別的?
他大手一揮:“你自已去採藥,正午之前必須回來,否則你就別再想進來了。”
等香梨走後,他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讓人喊了一個赤腳大夫過來,給陸暹把脈。
陸暹內心緊張,擔心露餡,卻沒成想那赤腳大夫把完脈後跟香梨的說辭基本一致,守衛又報了他記得的兩味藥,大夫說的確可以治療,至此,守衛們的疑慮徹底打消。
只有陸暹,懷疑自已真的得了絕症,精神恍惚到曬被褥時險些將自已和被子一起甩了出去。
出發前,香梨和白清汝仔細計算過日子,只要運鏢隊路上沒有耽擱,今日正好可以抵達甘塢城。
她出城的時候,一支風塵僕僕的車隊正在城門口接受檢查。
她瞧見車隊上的標識,腳步不停地路過,一路往離城郊最近的村子走去。
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她察覺到身上跟蹤的視線消失了。
二皇子陸晟就沒想過讓陸暹活著,路上沒有動手也是因為他想坐實陸暹叛國通敵的罪名,他要做一個局,表面上是焉支國人入城接走陸暹,實則是他的人混亂中殺了陸暹並拋屍。
香梨是局中的變數,但她如今的身份是“蘇沁”,她做的事都符合她的身份。
就算陸晟知曉了,也只會以為表姐弟兩人患難生情自暴自棄,不會太將她當回事。
香梨在路邊隨手採了兩把野草,都是有點藥用價值的,但是並不能歸入藥材。
她站在路邊等待,終於遇到一個單獨入城的中年男子,就用了點小法術控制住他,將縫在裡衣的鏢契交給他。
男子入城後徑直去了鏢局,拿出契書後拿到了從京城送來的一個大木箱子。
他僱了一輛馬車拉著大木箱子去了北街,買下一座宅院。
忙完後他走出宅院,去藥房抓了藥,帶著藥又出了城,將藥藏在一棵樹後。隨即他意識恍惚了一瞬,茫然地環顧四周,揉了揉腦袋就邁步走開,並未細想。
香梨則走進一個村子,遇見人就問有沒有人需要看診,有人問她為何穿了一身男子衣袍,她就說是家裡不許女郎行醫,她偷穿了兄長的衣服跑出來的。
聽她說不收診金,有一戶人家就死馬當活馬醫,讓她給家中的婆婆瞧瞧。
香梨沒有進門,那人拿了凳子放在門口,她就在門口看診。
她給那婆婆看了面,把了脈,知曉是年輕時生產完沒有坐好月子,導致寒氣入體身體受損。又看對方家徒四壁,不像是吃得起藥的樣子,於是只教了按壓穴位的指法。
“我按壓的這幾處穴位可早晚各按壓一遍,待感覺身體發熱筋脈通暢後就可以停止按壓。”香梨實話實說道:“只是這個法子治標不治本,身體的虧空已然造成,有條件的話可以吃一些精細的食物,或者找一找有沒有這樣的草……”
香梨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株草,繼續道:“採回來留下根莖,清洗曬乾,每日泡茶飲用,對女子的體虛也是有好處的。”
過來看熱鬧的都是女郎,香梨說這個指法和草茶對她們都有益,於是一個個都學了起來。
香梨一邊教,一邊同她們嘮些閒話。
從這些女郎口中,她得知戰事還未平定,焉支國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但從不佔城,他們只會將那座城池洗劫一空然後進攻下一座城池;她得知戰線離甘塢城越來越近,城中好些富商都撤了,就連一些鄉紳都在變賣家產,打算往京城的方向避難;她得知原本戍守邊境的林將軍因為通敵賣國的罪名被斬立決,五萬林家軍被編入了其他將領麾下,但林家軍中反骨眾多,這一陣子因為違反軍紀被斬殺了不少;她還得知……
聊到日上三竿,香梨才告別她們回了關押府邸。
她撕了衣襬的布包住草藥,給守衛檢查過後被放進主院裡。
周圍守衛看她的眼神都很複雜,有奚落輕蔑的,有輕佻冒犯的,也有厭惡痛恨的。
主院裡,陸暹已經煮好了米飯。
她將藥放在桌上,挽起袖子,她的兩條小臂都被用皮子裹住了。
陸暹瞪圓了眸子,問道:“你帶了什麼回來?”
“醬牛肉。”香梨雙手平舉,催促他快解開。
他解開皮子,不得不佩服香梨的聰明。
醬牛肉被切成薄片,平鋪在兩塊乾淨的皮子中間,一掀開皮子就能聞到鹹辣鮮香的味道。
陸暹沒有問她哪裡來的錢,他記得她說過她二姐會送銀錢過來。
吃飽後,陸暹給自已熬藥,沒忍住問自已是不是真的有絕症。
他這一上午心都慌慌的,能忍到這會兒實屬不易。
香梨的眼珠一轉,不答反問道:“你有在死前必須要做的事嗎?”
陸暹心頭一梗,臉色變得蒼白。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著。
他要救母親出來,他要讓陷害自已的人付出代價,他要……
他的視線落到香梨的側顏上,心臟猛地劇烈跳動。
他要報答她。
恩情不償還清,他死都不會瞑目。
香梨察覺到他的目光,扭過頭來,疑惑地歪頭。
他急忙避開視線,道:“有,至少有三件是我在死前必須做完的。”
“哪三件?”香梨追問。
他避而不答,換了個話頭:“水沸了,你離遠些別燙著了。”
喝完了藥,陸暹被香梨安排了磨藥材的活計。
香梨坐在院子裡,從書房裡找了一本山河遊記看了起來。
陸暹以為藥粉是給自已吃的,想磨得細緻些,然而他笨手笨腳的,藥粉有三分之一的損耗都被他蹭到了衣服上。
好在臥房裡有乾淨的衣袍可以換洗,磨完藥材後,陸暹打水燒水,等坐進浴桶後才發覺自已忘了準備帕子和乾淨的衣服。
洗完後,他只能用衣服上乾淨的地方擦乾身子,將裡衣裹上,站在門後喊了一聲:“我、我沒拿袍子。”
香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自已去臥房拿,我去廚房拿藥渣。”
輕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陸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開門快速走向一旁的臥房。
路過茶桌時,他看到了上面放著送飯的食盒。
“不是說送來的飯菜不能吃?”他嘀咕了一句,先去櫃子裡找了袍子和褲子穿上,才有心思走到茶桌邊開啟了食盒。
食盒最上層放著的不是飯菜,而是一團黑色的糊糊。
陸暹覺得有些噁心,剛要蓋上食盒,就有一股奇異的味道從他的鼻腔直衝天靈蓋。
他雙腿一軟,慌忙撐在矮凳上,這才沒有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他臉色酡紅,大口呼吸,腦子有些混沌。
香梨久不見人出來,想到了桌上的藥膏,心道好奇害死貓,隨即走向臥房。
臥房的門大開著,陸暹坐在地上,臉上是陷入迷幻的茫然神色。
香梨嘖了一聲,走過去掐他的臉蛋。
“醒一醒。”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