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沁嚇了一跳,下意識捂著領口往後躲。
“別動,配合我。”香梨眼神堅決。
郭氏這時才回過神來,忙說不可:“我同小女未曾對白三小姐有過恩情,怎好意思讓你為我們如此犧牲?”
“我不欠你們的,我姐姐也不欠你們的。”香梨意有所指地說,“但此事我完全自願,你們可以把此事當做是利益交換,當是成全我。且去甘塢城的這一路必然險象環生,蘇二小姐如花似玉又性情柔軟,怕是難以堅持下去。”
“……難道白三小姐就不是如花似玉了?”郭氏沒說性情柔軟,能做出這等膽大妄為之事,眼前的白三小姐怎麼都不可能是性情柔軟之人。
白香梨在來之前就化好了妝,將自已的長相化得與蘇沁有五六分相似,還在裡衣下套了一件壓實的單襖,鞋底也墊了三層鞋墊。
“……我沒想到你們竟是這樣陰險無恥之人!我簡直看錯你們了!”白香梨套上髒兮兮的囚服,從一旁的盤裡抓了一把泥灰,照著蘇沁的臉往自已臉上抹,同時還不忘大聲說給外面的人聽。
郭氏和蘇沁看得歎為觀止。
香梨拿起放在一邊的裙子丟給蘇沁,見縫插針道:“待會兒車伕會送你去一座莊子,會有人告訴你以後如何做。二位可以給一點回應,只有我一個人在馬車裡喊,官差們會起疑。”
“……怎麼喊?”蘇沁喃喃道。
“讓我給你們金銀珠寶,或者讓我白府給你們好處,自由發揮。”香梨道。
蘇沁和郭氏對視了一眼,臉上還有遲疑和膽怯,嘴巴先一步開了口。
“我們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母女對白三小姐你有救命的恩情,知恩不報,若是流傳出去,白三小姐你的名聲怕也是毀了吧?”郭氏發狠道。
蘇沁閉了閉眼睛,接著說:“是啊,白三小姐你的一條命應該很值錢吧?我們也不要你多的,你給我們送三千兩銀票來,我們之間的恩情就一筆勾銷了!”
馬車外的眾人都傻眼了。
蘇家甚至有人掏了掏耳朵,懷疑自已聽岔了。
難道流放的打擊真的如此之大,竟能讓一向知書達理的蘇大夫人和溫柔似水的蘇沁性情大變?
陸暹是表情最古怪的那一個。
這不是白清汝的聲音,反倒像她那個討人厭的妹妹的聲音……他確定自已沒聽錯,但,她來做什麼?
難道清汝臨時有事不能前來,才拜託了妹妹過來?
陸暹沒有記住香梨的名字,此刻的心情極為複雜。
他想知道白清汝要轉告自已的話,可內心又很抗拒香梨的出現。他總覺得香梨沒安好心,懷疑香梨的轉述會缺詞短句、添油加醋。
至於蘇大夫人和蘇沁的異樣,他大概能猜得到她們在做戲,只是想不通做戲的緣由。
下一秒,清脆的巴掌聲在馬車內響起。
接著是蘇沁憤怒的反問:“你……你居然敢打我?!”
蘇家眾人下意識就要上前,被官差們攔了下來。
領頭的官差譏笑道:“活該被打,看來你們不光賣國求榮,還是挾恩圖報的小人。”
蘇家人想要辯駁,官差們直接拔刀威脅,讓他們老實閉嘴。
陸暹深吸一口氣,遏制內心憤怒厭惡的情緒。
此等羞辱,他定會還回去!
然而馬車內的情形與所有人想的都不同。
香梨的半張臉紅透了,溫度迅速上升,疼意讓她擠出生理性的淚水。
她捂著臉,聲音沙啞:“該下去了。”
她臉上的妝容和泥灰只能讓她看起來有八成像蘇沁,待會兒她捂著臉流著淚下去,官差們不會仔細檢視她的臉,她才能更有把握混進去。
郭氏和蘇沁後半程一直很配合,母女倆用眼神表達不捨,流著淚抱在一起。
待香梨站起,郭氏鬆開了女兒,咒罵道:“白三小姐你真是好惡毒的心腸啊!我告訴你,你打我女兒的這一巴掌我日後一定會還給你!走,沁兒,我們日後可要遠離白三小姐這樣的人,省得救了人家命卻連三千兩的報酬都捨不得出!”
說完,郭氏悄聲對蘇沁說了聲好好活著,拉著香梨下了馬車。
蘇沁對著母親和香梨的背影磕了三個頭,趴在墊子上無聲地抽噎。
香梨捂著半張臉,另外半張臉上的泥灰被眼淚衝開一條滑稽的痕跡,她小聲啜泣,不敢抬頭看人。
郭氏的雙眼通紅,官差們只當她是氣的,嘲諷了兩句,將她們鎖回女眷的隊伍。
陸暹的視線落在女眷隊伍上,望著一直低頭啜泣的“蘇沁”,直覺有些奇怪。
表姐似乎……在假哭?
瞧著哭得很忘我,抽噎聲也很讓人心碎,然而越是這般惹人心疼,陸暹越覺得可疑。
隊伍繼續行進,很快就將馬車甩在身後,再也瞧不見了。
郭氏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卻什麼都沒瞧見。
她低聲對香梨說了句:“多謝。”
香梨這會兒已經沒哭了,臉上一條條淚痕讓她看起來像只小花貓。
郭氏的話引起了周圍女眷的懷疑。
“大嫂,你在說什麼?”蘇二夫人不解道。
郭氏看了眼不遠處的官差,道:“待會兒無論發生何事,你們都不可驚訝出聲。”
其他女眷聞言都警惕了起來,用眼神詢問她何出此言。
為了以防萬一,郭氏讓大家先抿緊嘴巴,免得一不小心叫出聲來。
然後,香梨轉過頭去,露出自已的正臉來。
“嘶——”
有人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就咬住了嘴唇,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香梨。
白清汝同她介紹過蘇家眾人的外貌特徵,然而香梨眼中的蘇家人各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她努力對照特徵認人也才認出一小半。
沒有機會解釋更多,香梨只露了臉讓她們知曉蘇沁已經被換走了。
官差們看管的主要範圍就是陸暹和蘇家的男子,不僅在他們的手腕和腳踝上戴了鐐銬,八個官差有六個都在男子隊伍的外圍。
女眷們的看管力度就比較寬鬆了,一根粗麻繩上栓了六個鐐銬,鐐銬也只銬住一隻手腕,另一隻手還可以自由活動,隊伍中也只有前頭和末尾各有一官差,且這兩位官差對女眷們都不怎麼上心,壓根不擔心她們會逃跑,只嫌她們走得太慢。
香梨穿著蘇沁的鞋子,蘇沁身量比她高,鞋碼也稍大,她墊了三層鞋墊後倒是正好,走了許久也不覺得難受。
其他人就沒她這條件了,鞋底雖然還沒磨破可也差不多了,每一走都彷彿赤腳踩在石子上,女眷這邊腳底被磨出水泡都算輕的,前面已經有人腳底流血了。
走了一個多時辰,太陽逐漸移到眾人頭頂。
大部分人額頭上都滲出虛汗,嘴唇蒼白無血色,眼神茫然又空洞,如行屍走肉一般麻木地邁動雙腳往前走。
“咚!”
前方有人倒了下去。
“暢言!”
蘇鶴第一個反應過來,伸手想接住兒子卻被腳銬絆倒。
陸暹眼疾手快抓住大舅舅,再去扶蘇暢言。
蘇暢言雙眼緊閉,嘴唇乾裂滲出血絲,陷入了昏迷。
郭氏見兒子昏倒,就要跑過去,被香梨攔住了。
“別急,我們一起過去。”她道。
女眷們回過神來,顧不上雙腳的疼痛和身子的乏力跑過去。
有官差揚起鞭子抽打在她們頭頂,呵斥道:“幹什麼呢?回去!誰讓你們過來的?”
“官爺,我兒子昏倒了,我只是想去看看!”郭氏哀求道。
官差翻了個白眼:“去去去,你是大夫嗎你就去看?你看一眼就能把你兒子看醒過來?”
香梨拍了拍急得焦頭爛額的郭氏,對那官差說:“官爺,我看過幾本醫書,可否讓我去看看我的兄長?他昏倒了也不是事,也耽誤官爺們差事不是?”
那官差上下打量了香梨一眼,顯然不太信:“你懂醫術?”
香梨瑟縮了下,艱難開口道:“略知皮毛,不敢說懂,但足以讓兄長醒來了。”
官差們本打算潑壺水把人驚醒,但他們自已水壺裡的水也不多,眼下驛站還不見影子,他們的水得省著用才行。
領頭的官差指著香梨,道:“行,你趕緊過來把自已兄長弄醒。一個病秧子真是晦氣,這才走兩步就昏了,後面要是再有人昏過去,我看也不用費力弄醒了,直接用根繩子拴在我們馬後,我們拖著你們走,幫你們省點力氣。”
蘇家眾人敢怒不敢言。
香梨跟女眷們走上前去,男子們被要求散開。
她在蘇暢言跟前蹲下,先把了脈,明白這位跟原主一樣是先天不足之症。
“……你真的會?”郭氏看著她熟練的姿態,也驚到了。
不是說這位白三小姐從小在江南養病,性子膽小又小家子氣嗎?
怎麼自已見到的白三小姐完全跟傳言中的相悖?
真是傳言誤人!
“久病成醫。”香梨解釋了一句,她按壓蘇暢言的兌端穴,又點揉承漿穴。
蘇暢言緩緩睜開眼睛,對上一張熟悉中透露著陌生的臉。
在他開口之前,香梨鬆開了手,柔聲道:“兄長,醒了就起來吧,撐到驛站,不要再倒下去了。”
“……多謝沁兒。”蘇暢言接收到母親暗示的眼神,心領神會,他露出感激的笑容,自已站了起來沒讓她們攙扶。
陸暹就站在不遠處,目睹了一切。
他恍然大悟,終於意識到“蘇沁”已然不是蘇沁了,而是那個人。
香梨轉身就對上他的視線,她腳步不停,展顏一笑,惡作劇一般喚了聲:“表弟~”
陸暹:“……”他感覺背後涼涼的。
接下來的路程陸暹尤為沉默。
正午之前,他們終於走到了驛站。
犯人們被關進後院的臨時牢房中,男子和女眷依舊是被分開關押的。門口守著兩個官差,其他官差則拿著香梨給的銀子叫了兩桌好茶好菜,在前院一邊烤火一邊吃。
驛站的人送來飯菜,飯是冷飯,菜是剩的,湯是涮鍋水。
蘇家眾人在天牢待了幾天就吃了幾天這樣的飯菜,已然習慣了,面不改色地嚥進肚子裡。
蘇暢言有些失望地耷下肩膀,他期待了半天的驛站飯菜並沒有比天牢的飯菜好。
陸暹之前雖然也在天牢裡,但好歹是皇子,吃食上並未被苛待,因而看到這樣的飯菜就皺了眉。
他想到了什麼,扭頭朝隔壁牢房看去。
香梨坐在女眷中,並未動那份飯菜。
郭氏見狀嘆息一聲,事已至此她們都沒有回頭路了,於是勸慰道:“吃一點吧,不吃東西會沒有力氣的。”
香梨沒有說話,而是握著郭氏的手摸上自已裡衣的腰帶。
指腹下一顆顆圓潤的手感郭氏一驚。
她湊到郭氏耳邊,以一個女兒依偎進母親懷裡的正常姿勢,道:“一些補身的藥丸,您拿出來,待會兒讓二嬸嬸和表妹們吃下。”
郭氏點頭,摸出藥丸攥在手心裡。
在兩位官差說話的時候,將藥丸分發下去,小聲說了效用。
這會兒大家也不會再也藥丸乾不乾淨了,拿到就丟進湯碗裡,就著湯水嚥進肚子裡。
陸暹的眼神閃了閃,將她們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兄長,你的身子可還好?”香梨小心翼翼地瞥了兩位官差一眼,慢吞吞挪到格欄邊。
“退回去!”官差指著香梨,“誰讓你們說話的?”
香梨的身子抖了一下,解釋道:“我兄長身體不好,我擔心他待會兒啟程再暈過去,想給他把一把脈……”
“就你事多!”官差咒罵了一句,倒也沒反對了:“快點,別搞小動作啊!”
“不會的不會的!”香梨連連擺手,一副謹小慎微的姿態。
蘇暢言走過來席地而坐,伸出右手,溫聲道:“其實我感覺好多了,只是……還是老毛病,治不好的。”
香梨仔細地把脈,又端詳他的臉色。
被陌生女郎緊盯著,他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瞼,擔心被香梨和官差們看出,還要強裝鎮定。
她半開玩笑地說:“兄長的老毛病不好治,但有些富貴病卻是好治的,有些病養得太精細了反而好不了,說不定這一路走到甘塢城,兄長的身子反而會好許多。”
“真的?”蘇暢言第一回聽說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