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兒還在養病呢!”白夫人直接打斷他的話,“十三歲的女郎瘦得跟小貓崽似的,你不多心疼關懷,居然還想著磋磨她,哪有你這樣當父親的的?”
“讀書學藝怎麼能叫磋磨?”白太傅委屈反駁,“琴棋書畫能修身養性,於她自身大有裨益,且養病貴在養神,整日無所事事如何養神?”
白夫人不理會他,拉著白清汝越過他往後院走。
白太傅嘆了口氣,快步跟上。
繞過影壁,穿過垂花門,堂屋裡的燈光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白夫人喃喃:“是鷥回在等我們回來?”
他們走過去,才瞧見堂屋裡坐了兩個人。
香梨在教白鷥回打葉子牌。白鷥回牌技不精,輸一把頭上就會被戴一支髮釵,現在滿頭都是亮閃閃的髮釵,一有動作就叮鈴哐啷地響。
白太傅:“……”眼花了?再看看。
白夫人:“……”這還是我那個沉穩可靠的大兒子嗎?
白清汝:“……”我也要玩!
白清汝提起裙襬,小跑進堂屋,對上“花枝招展”的兄長,忍俊不禁:“打葉子牌嗎?我學過一點。”
白鷥回哀怨地瞥了眼她,起身讓座,再對上父母神情各異的臉時,羞愧到恨不得鑽地縫裡去。
“父親,母親……”
白太傅指指點點:“你看看你這像什麼樣子?還不趕緊都摘了!”
話音剛落,一道無辜又可憐的視線就投了過來。白太傅渾身一緊,下一瞬就改了口:“這些首飾還是梨兒戴著好看。”
這就是純屬睜眼說瞎話了,這些髮釵都是及笄後的女郎佩戴的,香梨根本就沒戴過。
白夫人毫不留情地輕笑一聲,走過去摸摸香梨的臉頰,溫軟的觸感讓她安心:“怎麼沒歇著?身子可乏累?是不是你兄長鬧你了?”
“……母親。”白鷥回語塞,一邊摘髮釵,一邊抗議道:“什麼叫我鬧小妹?分明是我陪小妹解悶。”
他又不是三歲稚兒,還鬧著要人陪自已玩……
“不累。”香梨搖了搖頭,道:“午後睡了許久,去夜市也沒有走多遠,兄長一直在照顧我,回府後我睡不著,索性喊兄長一起打葉子牌打發時間。母親,兄長讀書寫文章厲害,可是對葉子牌一竅不通呢,女兒教了許久他都沒贏過。”
白鷥回:“……”
他決心今夜將沉默進行到底。
最後除了白太傅,一家人都上了牌桌。
子時臨近,牌局才歇了。
香梨的頭髮還是那兩顆珠花,白夫人、白鷥回和白清汝三人的腦袋上都是五顏六色的各式髮釵。
玩到後來,香梨的髮釵都不夠用了,白清汝還贊助了半盒子。
白太傅看著妻子兒女沒規沒矩不倫不類的模樣,不時長吁短嘆。
子時的鐘聲敲響,迎賀新年的鐘聲傳遍整個京城。
一家五口互相說了吉祥話,守歲結束就回屋子休息了。
新年伊始,香梨大概是白府最清閒的人,只去了一趟白夫人的母家,或者在白太傅的學生攜親眷登門時,出來露個面。
悠閒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元宵佳節那天。
白太傅和白夫人面色凝重地從宮宴回來,白清汝的眼眶已經紅了,在外面還強撐著,一過垂花門就不受控制地流淚。
香梨臥在軟榻上看書,沉浸之時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
她抬眸望向門口,雅琴小跑著掀開門簾,聲音中帶著後怕:“小姐,三皇子……出事了。”
終於來了。
她手中的書跌落在地,從榻上下來,腳踩著單薄的襪子站在地上:“你說什麼?”
雅琴對上她震驚擔憂的神色,心下嘆息,將事情一五一十告知。
元儀帝本打算在宮宴上給兩位皇子賜婚,剛說完陸晟和丞相千金的名字,就有御林衛送來邊境將領的文書。
文書中除了寫明焉支國半個月前突襲邊境,還說在焉支國一個被俘虜的將領身上搜到了巽朝的軍事佈防圖,顯然是有人跟焉支國人裡應外合。
而這張圖紙的紙質十分昂貴特殊,出自京城一家百年紙坊,正是蘇家的產業。
而畫圖寫字所用的墨十分普通,只是圖紙開啟了那一刻散發著一股很特殊的淡香,是一種僅供巽朝皇室的貢香的香氣。
蘇家的紙,皇室的香,這兩個線索一起出現,所有人都聯想到了三皇子陸暹身上。
若僅是懷疑,白家三人也不會如此表現了。
陸晟跟端妃暗中佈局多月,為的就是一擊必中,俘虜就是他們安排的,透露的情報沒有一處直接提到陸暹,但稍微一想就處處與他有關。
元儀帝看完文書,憤怒地摔碎酒杯,隨即臉色鐵青帶著地離開大殿。
皇后出面主持,宮宴繼續。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心情繼續慶賀了,都在心裡琢磨文書裡到底寫了什麼,會讓元儀帝憤而離席。
大約過了兩刻鐘的時間,御林衛闖進大殿之中,當場就要將陸暹、瑤貴妃和蘇家人押下去。
陸暹自然不從,喝問緣由。
御林衛拿出元儀帝親手寫下的諭旨,言明陸暹與蘇家人通敵賣國罪名證據確鑿,即刻打入天牢,瑤貴妃知情不報,褫奪封號關入冷宮。
賓客譁然,誰也沒料到光風霽月的三皇子殿下會勾結焉支國人!
在陸暹等人被帶走後,眾人後知後覺,視線匯聚到差一點就入了火坑的白家人身上。
白清汝神情茫然地坐在自已的席位上,那個酒杯傾倒盤盅碎裂的席位上已經沒有那個人了,她卻難以移開視線。
怎會如此?
陸暹通敵賣國?
這絕不可能!
她同陸暹相識十多年,曾經一起讀書作畫,分享自已收的孤本。
陸暹嚮往詩詞裡描述的鄉野生活,嚮往話本里瀟灑恣意的江湖,他根本就對皇位不感興趣,為何要勾結焉支國人?
白清汝緩了許久,求助地看向自已的父親。
白太傅接收到女兒的視線,微微搖頭。
身為老臣,他很瞭解元儀帝的性子,這時候去為陸暹和蘇家求情,只會被打上結黨營私的罪名,反而會火上澆油。
宮宴散了,眾朝臣家眷都心事重重地離開皇宮。
白清汝坐在自家的馬車裡哭了一場,白夫人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摟著女兒,讓她盡情地哭。
香梨聽完雅琴的描述,就讓丫鬟們都出去了。
雅琴不放心,擔心她做傻事。
香梨把著扶手坐下,眼瞼低垂,神色悽婉:“讓我獨自待著靜一靜,我書房書案上有一幅畫,你去瞧瞧墨幹了沒有,若是幹了,就拿去畫坊將畫裱好。”
雅琴只得應是,退出去後讓雅箏多聽著點臥房的動靜,才去書房看畫。
香梨環視臥房,她這段日子換了不少物件,這間臥房儼然是她最滿意的樣子。
過兩天她會開始風餐露宿的生活,可能未來一兩年都住不上這麼舒適的屋子。
她抬手揉了揉眼角,讓自已的表情看上去更難過些。
她起身打算去裁雲院找白清汝,還沒走到門口,就聽雅箏說二小姐來了。
“梨兒……”白清汝傷心地抱住她,臉上兩道淚痕尤為明顯。
香梨輕拍她的後背,輕聲道:“姐姐,你想過日後要做什麼嗎?”
白清汝的抽噎聲一頓,茫然地鬆開她:“不知,我不知,我沒有想過。我很擔心陸暹,頂著這樣莫名的重罪,聖上會怎樣懲處他?他該何去何從?瑤……蘇氏在冷宮那樣的地方又如何過活?”
說完,她才發覺香梨的眼睛哭紅了。
她心中訝異,不過心思不在此,也就沒有多想。
“三皇子和蘇大人一家許是會被流放,聖上這會兒是在氣頭上,等氣消了就會顧念父子親情,因而三皇子定無性命之憂。至於蘇氏,到底曾經在後宮中經營了十多年,就算落魄了,大抵還是有得用的下人能使喚,姐姐放寬心吧。”香梨道。
聽她說完這些,白清汝的心情稍稍平復。
對她而言,陸暹本就不在意榮華富貴,被流放而不是被囚禁在某處,已然算得上好結果了。
她嘆息一聲,仍是有濃濃的擔憂和恍然:“陸暹絕不可能通敵賣國,此事——”
香梨抬手掩住她的唇,搖了搖頭:“姐姐,進屋說吧。”
白清汝也意識到剛才的話不妥,被她拉進臥房,遣了丫鬟們去屋外守著。
“姐姐,我先前問你的話,你還未回答。”香梨道。
白清汝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抿唇垂眸道:“日後,我……我不敢讓此事牽連家族,父親母親教養我十六年,耗費無數心血,我尚未償還父母的恩情,豈敢再牽連他們?若要虧欠,就讓我虧欠陸暹的吧,”
她雖然悲傷,卻仍然清醒著。
香梨還是比較放心的,“姐姐,你是打算同他斷了嗎?你同他認識十數載,斷得了嗎?”
白清汝苦笑:“不斷又能如何?我總不可能陪著他去邊疆,不說我和他如今的關係這樣做名不正言不順,就算是聖旨賜婚了,我也不願意遠離父親母親兄長和梨兒你,而陪著陸暹遠行。”
香梨緩緩開口:“姐姐,那我呢?”
“……你?梨兒,你在說什麼?”白清汝尚未反應過來,表情有些懵。
香梨眼眶溼潤,慚愧地垂下眼瞼,似乎不敢同她對視:“若我遠行呢?”
“遠行?梨兒你為何要遠行?”白清汝皺眉,“你才剛剛回府與我們團聚,何事重要到要你這時候去做?”
“我想去邊疆。”她擲地有聲地說:“姐姐,我陪陸暹去邊疆,你就不用再擔心虧欠他了,也不必再憂心他。”
“胡鬧!”白清汝氣得胸口起伏:“我再虧欠他也不可能將我的妹妹賠給他!我是不憂心他了,可我能不憂心你嗎?你別想了,邊疆苦寒,你身子又這樣弱,我不可能允許你去邊疆的!”
“姐姐,你攔不住我的。”她放完狠話就循循善誘道:“若是沒有這檔子事,姐姐會同陸暹成婚成為他的皇子妃,而我與他而言只不過是皇子妃的妹妹,僅此而已。但他即將落難,若我能追隨他去邊疆,男子嘛總是會對這樣的女郎心軟的。”
白清汝被她的一番話震驚到無以復加,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她想起陸暹曾對自已說過的話,他讓她注意梨兒,說梨兒心思多心機深沉,不是良善之人。
此刻想起,白清汝的第一反應並非指責,而是心疼:“……何至於此……梨兒,這樣算計得來的感情,是你想要的嗎?你不需要如此,京城多得是家世好、相貌好、品性也好的男子,你都未見過。你只見過陸暹,見過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或許你只是愛慕從前的他,待你見過其他世家公子,你就會醒悟的。”
“我只能算計。”香梨眼中含淚,好似對陸暹情深似海:“他從前是姐姐的,如今姐姐不得不捨棄他,我只是想撿起來,也不可以嗎?”
“我沒有說不可以,梨兒,但、但你還有我,還有父親母親和兄長啊,不要說什麼你只能算計的話,你有家人,我們是不用你算計就會一輩子愛護你的家人。梨兒,你這樣說我真的很傷心,我以為我們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白清汝又哭了。
香梨捏著手帕幫她擦眼淚,被躲開了,“姐姐,這輩子你們是我最重要的人,正因如此,我才會選擇同你說開,而不是突然離開。
我很早就看開了,我這副身子太差了,我被關在那個小院子裡十三年,風一吹就咳嗽,走兩步路就心慌,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坐在院牆裡,聽著院牆外的歡聲笑語。
我是許久之後才想明白,一生短暫,我的一生也許比旁人更短暫,那我為何不能隨心所欲些?
你說邊疆苦寒,可於我而言,沒有什麼比將我禁錮在一方小院裡更苦的了。
回府之前,母親寫信來問我喜歡哪個院子。
我最終選了沁暖閣,我想一開啟窗戶看到的樹冠和天空,而不是雕欄玉砌的庭院和院牆。
然而,我看到的樹冠和天空外面依舊有院牆。哪怕身體好一些了,我也依舊出不去。院牆離得太遠,我甚至連街道上的歡聲笑語也聽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