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祝餘後來會對半大小子如此厭惡，有一部分原因來自於師父的死。
新帝登基，勵精圖治，重振朝綱，新秩序建立，社會趨於安穩，師徒倆的生活好過了許多。
陳義立是個走方醫，平日裡搖著虎撐遊走於民間鄉里賣藥治病。
陳祝餘年輕力壯，負責上山採藥製藥。
這天，陳義立照常揹著藥箱，拿著虎撐出了門。
到了傍晚，卻遲遲不見歸家的身影。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陳祝餘等得著急，出門去尋，在一處僻靜的鄉間阡陌裡找到了躺在地上，哎呦叫喚的陳義立。
陳祝餘本以為是師父不看路，不小心摔了。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幾個小王八羔子看上了他的虎撐，搖起來能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覺著好玩，便向他討。
吃飯的傢伙，陳義立能給嗎？小王八羔子們討要不成，給他這一頓打。
“虎撐呢？”
老頭兒嘿嘿笑著，從懷中掏出刻有八卦紋的銅製物件兒給他看。
“這兒呢。”
陳祝餘嘆氣，“他要你給他就是，何苦遭這一頓打。”
“這東西跟了我一輩子，將來還得傳給你呢，如何能給這些臭龜孫？”
陳祝餘哽住了，生活好了，陳義立反倒不捨得他吃苦了。
由於師父年邁，陳祝餘不止一次提出過，遊街行醫的事由他來幹，師父閒在家中喝茶算卦就好。
陳義立卻不肯，說他學醫不精，萬一給人看出個好歹來。
要不是他再三懇求，上山採藥這事師父也是不準的。
“這些混小子，別給我找見，看我不打得他們哭爹喊娘。”
可是上哪兒找呢？
陳祝餘說這些話，一為洩憤，二為掩蓋洶湧的淚意。
老人骨頭脆，經不起摔，更經不起這麼一頓打，陳義立躺在家裡沒過幾天，便撒手歸西了。
陳祝餘肯吃苦，愛鑽研，泡在醫書裡，漸漸養出些書生意氣來。
至於醫術嘛，比上不足，比自家師父肯定綽綽有餘。
他給生活了十年的老房子落了鎖，將寫有“祖傳秘方”的幌子捏在手裡，肩上搭著藥箱，拿起虎撐，繼承了師父的衣缽。
見他要走，一直蜷在矮牆上曬太陽的貓倏地跳進陳祝餘懷裡，親暱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這貓的皮毛黃白相互交雜，右臉上好大一塊黑斑，赫然就是被陳祝餘稱作“愛妻”的林妙安。
陳祝餘勾起一抹輕淺的笑，撓了撓懷中小貓的下巴，溫聲道：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這貓眯著眼，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這隻貓是陳祝餘三年前上山採藥時救回來的。
彼時，十四歲的陳祝餘上山採藥，一無所獲，下山時，山間下起大雨。
他將採藥的揹簍頂在頭上，蹚著泥水往家中跑。
路滑雨疾，陳祝餘不小心摔個大馬趴，渾身髒透溼透，也不著急跑了，坐起身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髒水，見前方樹枝上掛了個東西，晃來晃去。
陳祝餘嚇了一跳，後背攀上一層冷汗，顫抖著聲音說：“不……不會是‘招娣’吧？”
程休休疑惑：“‘招娣’？什麼意思？”
溫梁耐著性子解釋：“民間有傳聞，只要把剛出生的女嬰放進盆裡溺死，或者由父親悶死，然後把屍體懸掛在荒郊樹枝上，下一胎生的就是男嬰，這樣死去的女嬰統稱為‘招娣’。”
“竟有這種說法？”程休休忿忿不平，“不會真有傻子照做吧？”
“不少。”
“我曾經看過某地縣誌，上面記載‘為戶三十萬有零，生女之數，不下數千，其願養者十之一二，溺斃者已十之八九。’”
程休休憤然咒道：“這麼喜歡生兒子，那就祝他們一胎八個，個個沒屁眼！”
溫梁的拇指指腹在輕輕摩挲她的手背，程休休冷靜下來。
記憶裡，陳祝餘大著膽子走近去看，是隻黃皮狸花貓。
“還好，還好。”
他拍拍胸膛，鬆了一口氣，繼而又氣憤起來：
“哪個壞心腸的人乾的缺德事兒？好歹也是條生命，就不怕遭天譴嗎？”
無錯書吧程休休低聲嘟囔：“這個時代，殺女生男的陋習蔚然成風，這都得不到懲罰，何況虐只貓？還天譴地譴呢，人都不管，指望天來收嗎？”
這貓掛的位置不高，陳祝餘冒著遭雷劈的風險，乾脆利落爬上了樹，小心翼翼地把貓抱了下來。
這貓傷得很重，幾乎奄奄一息。
它的指甲被盡數拔去，身上火燒、刀割、摔打、拖行各種痕跡都有，還被掛在樹上遭雨淋了這麼長時間。
“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陳祝餘脫下衣衫，心疼地把貓裹起來，溫柔地放進揹簍裡，抱在懷中往家裡趕去。
陳義立給貓處理了傷口，看著正在暗自傷感的徒弟嘆氣：
“先放家裡養著，能不能活，就看它的造化了。”
陳祝餘已經做好了救不活的心理準備，誰料，這貓休養了幾日，傷口竟奇蹟般復原了。
陳祝餘隻道這貓命大，絲毫沒往妖物精怪方面去想。
這貓怕人，尤其怕七八歲大的男孩，陳祝餘帶它去街上放風，遇到了，都會顫抖著身子，往他懷裡縮。
陳祝餘明白了，只怕這貓當初就是被這麼大的孩子給弄傷的。
他養了這貓三年，現今要走，當然有些捨不得。
“走吧走吧，咱雖不富裕，但有咱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你。”
他像是說給貓聽，又像是喃喃自語。
這貓是個通人性的，自覺跳到陳祝餘垂在身側的藥箱上，掃掃尾巴，趴著睡下了。
就此，一貓一人，奔走江湖，治病餬口去了。
太平盛世，又有手藝傍身，自然餓不著。
不過，就算沒手藝，陳祝餘也餓不著。
以程休休多年的鑑賞經驗來看，就憑陳祝餘這張臉，哪怕行醫賺不到錢，去要飯也能要個四菜一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