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祝餘沒有等來死亡,只等到了喝大的老光棍,人稱陳半仙的陳義立。
最近添了很多新墳,陳義立饞得很,趁天黑上山,偷摸著把活人孝敬死人的酒喝進了肚裡。
他喝得爛醉,迷迷糊糊走到此間,被陳祝餘挖完坑後隨手一扔的鐵鍬絆倒,摔進坑裡。
唸經念得昏昏欲睡的陳祝餘被砸個半死,掀開眼皮,被一張滿是溝壑,皺皺巴巴的臉嚇得魂飛魄散。
以為是鬼來吸食精氣,慌忙閉緊雙眼,一動也不敢動。
誰料,這鬼伏在他身上鼾聲連天,加之酒臭環繞,陳祝餘當下明瞭,確實是鬼,還是個臭酒鬼。
恐懼立刻消散大半,陳祝餘玩心大起,湊到酒鬼耳邊,幽幽道:“你是來給我陪葬的嗎?”
陳義立被嚇得清醒三分,慌慌忙忙爬起來,因為腿軟,又摔了回去。
“哎呦。”
陳義立聽見嚎叫,往身下一看,原來是個半大的小子在作怪。
“小兔崽子”,他破口大罵,踉蹌著站起身來,抓著陳祝餘往回帶,誓要他賠償自己醫藥費,以及被嚇破膽的精神損失費。
陳祝餘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跟隨他下山而去。
第二天,天光大亮。
陳義立清醒過來,得知撿回來的小兔崽子比自己還窮,頭更痛了,罵罵咧咧趕他走。
陳祝餘本就膽子憨大,況且現今一無所有,甚至連命都不打算要了,他會怕陳義立一個老頭?
當即和他對罵起來:“你個老東西,小爺還不稀得待在你這狗窩裡呢!”
“要不是你昨晚發酒瘋,硬拽著我回來,說不定我這會兒已經去見閻王爺了。”
“多活一天,又要多受一天苦,呸,倒黴死了。”
陳祝餘罵完,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站住”,陳義立叫住他,“回來!”
“做什麼?要錢我可沒有,最多被你打一頓,反正也要死了。”
“要不然你直接把我打死算了,免得再生事端,想死也死不了。”
陳祝餘一番話說得正氣凜然,滿臉英勇就義的模樣逗得陳義立敞開一嘴黃牙止不住的大笑。
“我打死你做什麼?咱可得對得起名字裡的一個‘義’字。”
“你爹孃呢?不管你?”
無錯書吧“都死了,死光了。”
陳祝餘自小在別人同情的目光中長大,對於這樣的詢問已然麻木,聲音平靜無波,眼裡沒有一絲悲傷的情緒。
“留在這裡做學徒吧,咱雖不富裕,但有咱一口吃的,就餓不死你。”
“做啥學徒,你要有本事,怎麼會窮成這樣?”
“嘿,小兔崽子不識好歹。”
陳義立脫下鞋子,作勢要揍他。
陳祝餘嘿嘿笑著,撲通跪下,給剛拜的師父哐哐磕了兩個頭。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混小子,起來吧。”
陳義立嘴上罵著,臉上卻止不住的笑,想他孤寡了這麼多年,年到花甲,養老送終的竟自己送上門來了。
“叫什麼名字?”
陳祝餘撓撓頭,“沒有大名,我爹說我從小就犟,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叫我大牛來著。”
“沒有名,總有姓吧?”
“我隨爹姓,姓陳。”
“可巧,跟我一個姓,陳大牛?”
“這算什麼名字,看為師給你取一個”,陳義立沉吟片刻,道:“叫祝餘吧。”
“古書言,‘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祝餘,食之不飢。’”
“在如今這種世道,能吃飽就算活得好。”
陳祝餘有了正經名字,高興之情溢於言表,忙不迭點頭,“聽師父的,隨爹姓,也隨師父姓,就叫陳祝餘。”
自此,陳祝餘在陳義立的破房子裡住下,開始了和師父相依為命的生活。
陳義立有兩門手藝,一為算卦,二是治病。
靠這兩門手藝活得馬馬虎虎,害不死人,也救不了人。
陳祝餘繼承了陳義立的治病手藝,死活不學算卦,說學那玩意兒折壽。
“幸虧師父您老人家算得不準,不然都活不到現在。”
他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陳義立就死了。
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一語成讖,陳祝餘跪在師父靈堂前,悔得直抽自己嘴巴子。
陳義立這幾年給徒弟攢下不少老婆本,剛好夠給自己打一副杉木棺材,再搭一壺好酒。
陳祝餘扛著鐵鍬上了山,在當初自己找的那塊地上重新挖了個坑。
他哭不出來,但民間講究號喪。
長輩出殯的時候,後代必須“唱哭”,否則視為不孝。
最好哭得響徹雲霄,驚天動地,那才是一等一的大孝子。
陳祝餘流不出一滴淚,又唯恐師父黃泉路上沒有自己的聲音作伴會不高興,便大張著嘴乾嚎。
師父臨走前說,將他抬上山安葬好後,下山時要大聲呼喚他,這樣他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陳祝餘不著急下山,想再跟師父聊聊天。
聊了十年都沒聊夠,好像還有很多話沒說,又好像該交代的話都交代清楚了。
陳祝餘抬頭看了看天,秋天的太陽帶著枯意,將風揉成一片黃色的紗,裹挾著漫山遍野的荒涼,柔柔地罩住他。
心頭驟然冒出一個念頭:我沒有師父了。
怎麼就沒了呢?怎麼就沒了呢?
一直壓抑的情緒一朝爆發,他伸出發抖的手捂住雙眼,一行清淚緩緩滑落。
心臟劇烈地疼痛起來,他跪倒在墳前,哭得滿臉淚水,撕心裂肺。
“師父,咱回家了!”
沙啞的聲音在寂寥的山間響起,一聲高過一聲。
程休休想起了自己的師父,鼻尖一酸。
溫梁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凡人生命短暫,固有一死。”
“但舜華真人是修行者,以他現在的修為,少說能活萬年,若有朝一日飛昇成仙,更是壽與天齊。”
“嗯”程休休低低應了一聲,沒告訴溫梁的是,與陳氏師徒不同,她跟師父,大機率是師父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