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之外是一塊平地。
一棵參天銀杏挺拔筆直的立在正中,金黃的樹葉無風而動,從枝頭搖搖晃晃落下,鋪成一片錦繡之地。
這靜謐璀璨的秋治癒了程休休一路奔波後的滿身疲憊,她帶著一種美妙的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氣。
“yue”
好濃重的血腥味,可放眼望去,除了盈滿整個空間的金黃之外,別無它物。
程休休警惕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征程,鋪得滿滿當當的銀杏葉在體重的作用下發出乾脆碎裂的“咔嚓”聲。
越往裡走,胸口越悶。
一股巨大的,濃烈的悲傷化作無形的手,揉捏著她的心臟。
腦海中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是原主的記憶。
從一家人其樂融融到家破人亡再到行乞江南,這具身體所擁有的記憶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中閃過。
程休休有些唏噓,但也只停留在感慨的層面而已。
畢竟她只是旁觀者而非親歷者,更何況,這些劇情繫統已經複述過一遍了。
她很快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滿地金黃散去,周圍的環境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明亮的月光打下來,照徹山谷。
四周都是屍體,而程休休腳下那一具,是韓爍的。
他胸口插著一把劍,這劍通體漆黑,劍柄上刻著繁複精美的暗紅色花紋,劍身淬了血後,閃耀出一種奇異的妖冶。
程休休認得這劍,上山那天初見韓爍,他腰間佩著的就是這把劍。
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這麼多人同時殞命於此?
程休休好奇得抓心撓肝,思慮良久,還是決定使出系統給的那招!
系統給的那招喚作“回溯”,也即讀取死人的記憶,回溯別人的過往。
程休休席地而坐,抬起左手搭在韓爍肩膀上,大喊一聲“回溯”,韓爍的記憶便如流水一般,在她面前潺潺流過。
韓爍出身商賈之家。
無錯書吧自古以來,士農工商,行商是賤業,商人是下等人,即使家財萬貫,即使富甲一方,但社會地位低下,保護不了自己的財產,只能依附於士之下,靠士得以周全。
所幸大虞朝前任君主開明,准許商人參加科舉,考取功名。
韓家人便把提高社會地位的希望寄託在韓家獨苗韓爍身上,盼望他進士及第,謀個一官半職,好洗刷韓家百年來居於人下的屈辱。
但韓爍不喜歡唸書,韓家為他請來了方圓百里最好的先生,他每天聽先生念“之乎者也”聽得頭大,看著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瞌睡連連。
不僅如此,他生性調皮,不是在先生椅子上抹煤灰就是在書上畫王八,每每氣得先生吹鬍子瞪眼,留下一句“教不了,沒救了,告辭”後離開了韓家。
韓爍被罰跪祠堂三天三夜,向列祖列宗懺悔,但他仍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
他被送往書院不過三天,就把班上的同學都揍了個遍,遭到了眾家長的一致投訴,最後被逐出書院。
七歲那年,韓爍突然轉了性子,不吵也不鬧了。
二狗約他去捉弄吳鐵匠家的智障兒子,他義正言辭:欺凌弱小,非大丈夫之所為。
翠花羞著臉給他遞情書,他一口回絕:“女人只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
他整日端坐在書桌前,父親倍感欣慰,誇了他好幾回。
事實上,韓爍在書房裡看的既不是四書也不是五經,而是仙法咒語,奇功異術。
大虞朝盛行修仙悟道之風,韓爍不可避免的被吸引,成天醉心於此。
他在十三歲那年,收拾行裝,瞞著家人上了馭天山,又因山中險象叢生,心生懼意,半道折返。
一朝東窗事發,他被吊在房樑上狠狠抽了一頓,他的藏書、木劍和其他七零八碎的東西全被父親當著他的面扔進了火堆。
“你還小,什麼都不懂,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你父親是為你好,聽他的,他不會害你的。”
“你父親整日早出晚歸,殫精竭慮,不都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嗎?。”
“呂知府家的小孫子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七歲熟讀四書五經,你再看看你,這麼大人了,連《三字經》都背不下來,你是白痴嗎?”
程休休看到這兒,心道:壞了,我成白痴了。
韓爍終於被規訓為乖巧的孩子,他搖著頭日復一日背誦著曾經讓他心煩意亂的“之乎者也。”
他十六歲開始參加科舉考試,但屢次不中讓他心灰意冷。
父母身體每況愈下,他從父親手中接過家業,但從未學過經商之道的韓爍怎麼可能經營好家族事業呢?
韓父預見了家族衰敗,趁著還有些家底便謀劃著為韓爍娶個賢妻。
待兒子結了親之後便與韓母攜手西歸。
韓爍的妻子,姓趙,小名三娘,為鎮上趙秀才妾室所生。
三娘長得貌美且品行端正,但她自小被養在深閨,只懂三從四德,同樣不諳經商之道。
嫁入韓家不過三年,便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夫人淪為山野村婦。
按說,只要不遭遇天災人禍,夫婦二人勤勉些,也不至於太過潦倒。
然而,韓爍遭受一連串的打擊後一蹶不振,重新走上了修仙悟道之途。
這次,沒有人再幹涉他了,他盡情沉溺在仙俠世界裡逃避現實。
三娘呢?三娘實在是個好女人,她具備了這個年代的人眼中一個女人該有的美好品質。
她溫婉淑德,秀外慧中,她微笑著沉默著包容了一事無成的丈夫,靠著一雙手勉強把這個家撐住。
兩年時光稍縱即逝,他們迎來了自己的孩子。
韓爍短暫地回到塵世中來,他給孩子取名騫北,誓要將其培養成材。
可惜尋仙問道的吸引力大過賢妻孝子,他的培養大業未至半年就宣告荒廢。
他在三十三歲那年再次登上了馭天山,行至半道,掛念家中不及半歲的小兒,拜師路又戛然而止。
韓爍回家後,只見孩子在床上啼哭不止,不見三娘蹤影。
他找了一天一夜,終於在一間荒廢的茅屋裡找到了三娘。
三娘似一個破敗木偶躺在廢墟里,破爛不堪的衣物和滿身紫痕昭示著她被侵犯的事實。
三娘瘋了!但凡有人靠近她三尺之內,她必聲嘶力竭地大哭大喊。
只有孩子,只有那個喚作騫北的孩子能讓她短暫地恢復神智。
又過了四年,小騫北四歲了。
在韓爍的記憶中,這個孩子總是低著頭一言不發,他沉默的雕刻著手中的木雕。
他的小手彷彿有魔法一般,木雕在他手中變換著形狀,孃親、小狗、騫北自己,無一不栩栩如生。
他從未刻過父親,從來沒有。
韓爍又上路了,這是第三次。
臨行前,他囑咐四歲的孩子,要照顧好母親。
但韓爍這個人修仙就跟一些人考研似的,書是背了,但只背了一點,總在上考場前臨陣退縮,放棄考研。
是的,韓爍又雙叒叕半道折返。
這次,沒有人盼著他回家了。
鄰居家總是欺負小騫北的豆豆拍著手告訴他:“你孩子被拐啦,婆娘沒啦。”
韓爍氣急,拎起豆豆,凶神惡煞地罵道:“你胡說什麼呢,再瞎說拔了你的舌頭。”
小孩被嚇得直哭,哭鬧聲驚動四鄰。
豆豆娘出來護崽,指著韓爍的鼻子大罵一通,罵完後又覺得韓爍可憐,便把原委告訴了他。
韓騫北在一個飄雨的春日不知所蹤,三娘在孩子失蹤的那條道上發瘋似的來回狂奔,嘴裡不停念著騫北的名字,不慎跌入水中,被打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息。
“同三娘一起給人漿洗衣物的麻嬸心善,給三娘立了個碑。”
豆豆娘指著後山給韓爍看。
“韓趙氏之墓”,歪歪斜斜的五個字掩埋了三孃的一生。
韓爍終於沒了牽掛,他這次上山拜師的決心勝過以往任何一次。
最終還是敵不過愧疚之心,葬身魘谷。
魘谷,如名字所示,它會製造幻境,讓人回憶起人生中最痛苦的過往。
“啊啊啊啊”,看完韓爍的記憶後,程休休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把他胸口的劍拔出來,再捅他個兩三下。
“雲姑娘果然不同凡響。”
寂靜山谷中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程休休一激靈,差點往前撲個狗吃屎。
凝神一看,竟然是韓爍死後靈魂未散,飄飄悠悠出現在程休休上空。
“這把劍是我偶然所得,若姑娘有一天遇見犬子,煩請姑娘將此劍交予犬子。”他佝僂著背,語氣蒼涼。
程休休毫不留情的刺了他一句,“我可以幫你,但他的父親是個爛人,他會不會收下,我就不知道了。”
程休休從他胸口拔出劍,冒著綠光的魂魄便煙消雲散了。
她抹去劍的血跡,又套上劍鞘,將其穩妥地系在腰間。
做完一切後,才驚覺陸以槐那個二傻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