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你們這個組織的經費很充足啊，幕後有人吧。”吳容頗為驚歎地看著眼前那些先進的儀器——這些東西在反處部都是很有限的。
張免析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讓你看這些，就是回答你剛才的問題。我絕對和那些瘋子不是一夥的，如果你還不相信我，那就是中了他們的招了。”
張免析靠在門口，隨手點燃一根菸。
“我以為你不抽菸的。”吳容瞄了他一眼。
“平時一般不抽，偶爾會用來放鬆一下心情。”
在煙霧的屏障下，他那張本來就略顯清淡的臉顯得更加涼薄有距離。
“言歸正傳，說說傑德的事情。你說你知道內情，你知道什麼？”
“傑德應該是意識人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吳容點了點頭。
“那就說得通了。”張免析把菸頭捻滅，扔進菸灰缸裡。
“大概半年之前——你進反處部之前吧。”張免析慢悠悠地說。
“在某一次外勤之後回來，他來拿需要存檔的東西。這件事一直都是我來負責交接，所以他就來找我了。我們兩個沒什麼交情，平常見了面也不會打招呼的那種。”
“那天他反常的話多，和我聊了幾句。我本來對他沒什麼好感——你知道，我作為一個數字人當然不會多麼喜歡那些自以為是的意識人。”
他聳了聳肩。
“他突然問了一些很奇怪的問題，問我覺得未來人工智慧和人類哪個能活得更久一點。”
“如果我是正常的數字人也就算了，我可能不會想那麼多。但是我已經知道了舊世界的存在——那就不一樣了。”
“我當然是先用技術科官方的套話敷衍敷衍了他，告訴他肯定是人類能贏過人工智慧。”
“但他後來又問我，人類和帶著人工智慧的人類，哪個能贏。這個問題肯定是顯而易見的，我只能沉默了。”
張免析用手指摩挲著實驗室裡那些機器的光滑外殼。
“而且你們緊急處突科出外勤之後，帶回來的東西都是我經第一道手。而我一般也會把東西帶回來分析，得出兩份資料。所以我很清楚，按照現在人工智慧的成長速度，在他的問題裡，人類是必敗無疑的。”
“當時我就開始生疑，他為什麼突然問這些問題。後來我密切地觀察了他一陣，發現他確實不對勁。”
吳容抬起眼來看著他。
“他開始頻繁地去一個地方，好像是要見什麼人，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了有將近兩個月，他就再沒去過那裡了。”
“什麼地方？”
“一家叫‘真理’的餐廳。”
吳容默默地記了下來。
“恐怕就是在我監視他的這個過程裡他們盯上我了吧。”張免析輕描淡寫，彷彿現在身陷囹圄的不是他本人一樣。
“之後呢？”
“之後……之後就沒什麼了。說實話，他偷了這些東西我也很意外，他不應該這麼蠢的。”
吳容沒說話。
“好了，關於你想知道的，我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至於之前我在你入職的時候做的手腳，我不否認，你想怎麼對我都行。但是說好一點，你絕對不能碰坦亞。他是無辜的。”
張免析的聲音漸漸低沉，在談到坦亞時他尤為認真，彷彿連鏡片反射出來的光都是冷而銳利的。
“關於你的簡歷被篡改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辦？”吳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
“能怎麼辦，我畢竟確實把反處部的實驗資料都複製了兩份，嚴格講起來，說我是個間諜也沒錯。既然都已經是間諜了，是哪邊的間諜，重要嗎？”
張免析苦笑一聲，整個人後仰倚在沙發上。
“我可以幫你。”
“條件？”
“介紹我進你們的組織。”
“這麼簡單？”
“嗯。”
“成交。”
張免析頗為意外，在他的印象裡，吳容是一個很有城府的人，這樣的人一般並不會多麼寬容大度。加上她是為數不多的創世者之一，應該很難對付才是。自己在她入職的時候使的絆子並不小，如果不是她的能力夠硬，恐怕真的會殞命當場。
吳容看出他的顧慮，輕蔑地笑了笑。
“你別想太多，我幫你修改簡歷不過是動動指頭的事。倒是加入你們的組織，我才能得到更多我想要的東西，知道更多我需要知道的事情。”
“另外，雖然我利用了坦亞，但是並不代表我想做什麼對他不利的事——你大可放心。”
張免析點了點頭。
“最終的訴求雖然不同，但是目前看來，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他伸出手來。
“合作愉快，如果以後在反處部有什麼需要，請和我說，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吳容笑眯眯地伸出手。
“合作愉快。”
“現在，我可以問一些關於舊世界的問題嗎？”
“你說。”
她發現張免析對舊世界非常好奇，就像是一個孩子對於自己從未見過的事物一樣的好奇。
“舊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們會建立這個數字世界？為什麼在數字世界人要分成數字人，意識人，創世者三種？特別是為什麼會有意識人和創世者的區別？”
張免析一口氣問出了好幾個問題，吳容皺了皺眉頭，猶豫要不要告訴他。
“當然，你可以不告訴我。”他倒是豁達，兩手一癱，微笑地看著她。
“如果問越界了，那我現在表示抱歉。”
“舊世界被一個叫泰厄斯的外星文明入侵了。”
“？這麼科幻的？”
“數字世界的存在本身就很玄幻不是麼？”吳容反問。
張免析啞然失笑。
“確實如此。”
“有先見之明的人們在這場災難來臨之前就已經籌備了數字世界，具體它執行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意識人是來自舊世界的各界精英，他們的意識在滅世——也就是泰厄斯入侵之前就被收集起來，在數字世界裡繼續被模擬演算。”
“怪不得他們的思維模式和數字人的差距如此之大。”
“當然，只有這些精英是做不成什麼事的。所以才會有完全由計算機模擬創造出來的數字人。”
“所以，我們就是工蟻，負責繼續建設這個數字世界，好讓那些人類精英的意識儲存到人類可以繼續在舊世界生存的那一天。”
“沒錯。”
“那你們呢？你們這些創世者又是怎麼回事？”
“我們？我們……更像是意外吧。”
“泰厄斯並不是一個比人類文明高階多少的外星文明。它們滅絕人類的手段很有限，是透過殺死情感載體產生的。”
“而我們這些創世者就是從它那滅絕之手的指縫裡漏出來的倖存者。也就就是說，我們是滅世之後唯一真正存活下來的人類，我們的思維完全具備人類的感性，所以放進數字世界作為無法預測的變數，調整整個世界向更加逼近真正人類世界的方向走。”
“這樣的人多嗎？”
“我不知道……羅森是我目前為止知道的另一個創世者。不過我想，不具備大多數正常人類情感的人恐怕不會太多。”
“我看著你倒是挺正常的，能說能笑的，不過就是沒動過怒罷了。”
張免析疑惑起來。
“你應該知道什麼是模仿吧？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模仿。我從有獨立意識開始就在模仿正常人了，你當然看不出來我和正常人有什麼區別。所以你現在應該也能理解我為什麼不會對你讓那八個機器人對我痛下殺手懷恨在心了。”
吳容一攤手。
“因為我根本就沒法恨嘛。”
張免析聽罷無奈地笑了笑，
“那要按照你這麼說，我倒是也挺嚮往這種沒有感情的日子的。沒有感情，就沒有在意的東西或人了，那也就沒有弱點了。”
“是啊，確實沒有弱點了。”吳容贊同似地點了點頭。然後猛地歪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張免析。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沒有在意的東西，你為什麼要活著呢？”
張免析被吳容問住了，一時語塞，皺著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麼答話來。
“所以啊。”
吳容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告訴你個秘密，其實在進入數字世界之前我都已經自殺了，但是很不幸，被救回來了。”
“我對人類世界沒有那麼留戀，也沒有那麼關心它未來的走向，我只是好奇人類到底能把自己作成什麼樣子。”
“所以嚴格來說，我可能才是最大的反派。”吳容指了指自己，開了個不像玩笑的玩笑。
“或許到最後，我會支援泰厄斯把所有的人類都滅了。”
她聳了聳肩，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水，然後又寬慰了沉默的張免析一句。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泰厄斯是影響不到你們的。”
“畢竟你們連正常的人類都不算。充其量是一堆程式。”
“也不一定，如果意識人重返舊世界了，也需要很多普通人來維持社會執行吧？要這麼說的話，你們也會去舊世界也說不定。不過，也有可能會造一批新的人類出來。”
吳容自言自語，彷彿全然忘記了她隨便的預想，是旁邊人實實在在的人生走向。
張免析聽她說下來，苦笑著按了按眉心。
“和你做交易真不知道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我也不知道。”吳容贊同地點了點頭，而後又露出譏誚的表情。
“不過你除了相信我，也沒別的更好的選擇了。畢竟我是創世者，數字世界的規則註定了我比你擁有不知道多少優勢。”
張免析默然，再一次有了無法決定自身命運的無力感和徒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