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們對自己的稱呼嗎?”張免析嘲諷地笑了笑。
“不是,我只是一個稍微聰明點的數字人罷了。”
吳容提起來的心又重新放下。一方面張免析不是創世者,意味著她還暫時不用面對和她具有相同優勢的對手;但另一方面,她還有些失望。
“那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你是反處部的敵對勢力成員之一?”聽吳容這麼一問,張免析愣了愣,然後發出毫不符合他個人形象的大笑。
“你們這些舊世界的人還真是太自以為是了啊。”張免析抹了一把臉,撫平自己的笑意,隨後對著窗外一指。
“你看見窗外那些平房了嗎?”
“我雖然沒見過舊世界,但我想在舊世界也很難再看見這樣的房子了吧。”
吳容想了想,點點頭。
“可是在數字世界,這樣的房子成片成片散落在城市的霓虹燈火之外,面積很大,但特別卑微,特別嚮往裡面的生活。”
“我家就是那片小房子中的之一。”
“我從小的生活條件並不好,能夠走到今天是我的運氣,還有我的大腦。”
張免析開始陷入回憶。
“在我16歲之前,我並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問題。但是在我16歲的時候,我爸工作的公司倒閉了,我媽媽得了很嚴重的病,要去市裡的醫院治。”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這座城市。”
“我就感覺,這裡的人看起來都好幸福啊,街兩邊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大型商場,街上的車子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款式。”
“等到了醫院,我爸帶著我媽去看診,而我在大廳等著。我當時看到那些走來走去的醫生,覺得他們看起來都很善良,病人看起來也很健康的樣子,我想,我媽的病一定是能治好了。”
“結果沒過多久我爸帶著我媽出來了,我媽看起來還好,我爸像是老了十幾歲。”
“他們不肯告訴我什麼事,但我知道一定是有問題。當天晚上回去,我偷聽他們說話,才知道我媽的病治是可以治,但是治療的花銷極其昂貴,我們家根本負擔不起。”
“但是我爸不肯,他想一定要有辦法治好我媽。我家並沒什麼親戚,而且在數字世界,人與人之間的親緣關係是比較淡薄的,這也是我之後瞭解了一些舊世界的事相對比下才知道的。”
“第二天他就去市裡找了份工作,其實我們並不知道他在市裡具體做什麼,只是他說掙得多也快,只不過就是要下力氣。那幾天我看著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不好,我預感這樣下去一定會出事,但是我不可能攔得住他,況且我媽的病實在是不能拖了。本來我要輟學去找工作,但是我的老師告訴我,在城裡機器人幾乎已經取代了所有的人力勞動,就我現在的樣子,輟學只不過是讓家裡多了一張吃白飯的嘴罷了。”
“就在我爸找到這份所謂的新工作一個月之後,他就再也沒回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沓厚厚的現金。”
“我記得很清楚,那些錢被裝在一個盒子裡,嶄新嶄新的。我媽看見之後抱著盒子哭,說這是我爸用他的命換了她自己的命。我要帶她去治病,她死活不去,她說不想用我爸的命換她的命,我跪著求她,她只是輕輕地握著我的手,要我拿這筆錢好好地安身立命。”
“第二天早上,我媽就再也沒起來。其實在很早以前她就開始存助眠類的藥物,那天晚上囑咐完我,她就一把都吞了。”
“下葬了我媽,我想去找我爸的遺物,可是根本就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市裡做什麼的。這座城市在我心裡漸漸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漂亮怪物,表面上看起來光鮮亮麗,吃人卻一根骨頭都不剩。”
“之後我就暗暗發誓,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我要進入城市,我不能讓這個怪物吃掉我,我也要成為它的一部分。”
“之後我努力上學,幸好腦子還算不錯,畢業之後去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在這個過程中,我深刻地認識到了城市和平房區之間的科技差距,也意識到了這個社會根本不是它看起來那樣的平等,這個社會的階級差距更大。”
“在我上班之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爸的下落。”
“他被當做了樣本,當做了除錯那些高階的服務型機器人的樣本。這些機器人的功能就是為使用人提供像真人一樣的按摩和性服務。”
“我的爸爸,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急切想要救自己妻子的丈夫,被當做了機器人的養料。而這些機器人,不過是用來取悅那些高層人士的玩具而已。”
“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
“後來我進一步調查,遇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他們告訴我,其實我們都不是真人,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計算機裡。”
“起初我並不相信,可是後來隨著我在公司裡的許可權越來越高,我發現收集的志願者資料分成非常明顯的兩種。一類的思維敏捷度和思維模式遠遠高於另一類,而我屬於後者。”
“然後我又去仔細查閱歷史,發現裡面有很多疑點。為什麼這個世界的地形複雜,地域遼闊,卻只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國家?為什麼大部分人的長相都是同一種風格,但是許多高層的精英人士卻迥然不同?”
“我漸漸地開始相信這種理論。然而隨著這樣的想法不斷地被證實,我卻只有絕望。原來這個世界早已經分好的等級,我們永遠不可能逾越,我們甚至都不是真正的人。我去世的父母,我們這些人的喜怒哀樂,根本不重要。”
“公司內的資料後來洩露了出去,被反處部調查發現公司領導基本上都是反人類的人工智慧崇拜者。不過是一瞬間,這家世界排名前列的公司就垮掉了。”
“我由此萌生了加入反處部的想法,想知道為什麼那些真正的人如此熱愛人工智慧,為什麼會對自己的同胞大肆屠殺。”
“不過後來我想通了,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根本沒有把我們這些人當做真正的人。”
“我們都是玩具。”
他的故事講完了。車裡突然又安靜了下來。
“所以,你並不是那些反人類的人工智慧崇拜者。”吳容沉思了一會,開口道。
張免析搖了搖頭。
“我認為相比於那些真正的人——也就是你所說的‘意識人’和我們這些‘數字人’之間的矛盾,那些崇拜人工智慧的狂熱分子和剩下的所有人類之間的矛盾更為主要。如若不然,按照現在的科技發展速度,在你們建立好自己的新世界然後拋棄掉我們之前,所有人就先變成了人工智慧的奴隸。”
“聰明人。”吳容讚歎道。
“不過,你是怎麼發現有我這樣一類人存在的呢?”
“我見過一個……和你很像。而且我明白意識人雖然思維水平高,但是終究還是普通的人類。但是你們這類人不一樣,你們真的有特異功能。”
“你見過?”吳容眯起眼睛。
“就是之前我供職的那家生物科技公司,它的最主要創立人。”
“他叫什麼名字?”
“羅森。”
“羅森……”吳容從方石中調取資料,結果顯示為空,之後她又詢問了張免析那家生物科技公司的名字來進行調取,在主要領導人裡也沒有找到這個羅森。
“看來,這個羅森居然站在了反處部的正對面。”吳容喃喃道。
而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時,車子停了下來。
“到了。”
天已經黑透了,但是藉著一些人家昏暗的燈光還能勉強看清;眼前是一座極為破舊的小平房,周圍緊緊挨著更多類似的房子。偶爾有幾家看起來裝修比較好的平房前面會停著一兩輛車,居然還是舊世界不知道淘汰多久了的四輪汽車,而非如今的懸浮車。
“這是你家?”吳容扭頭看著張免析。而他沒說話,只是從衣服裡掏出鑰匙開門。看他低頭沉默不語,那雙用來研究高科技產品的手現在又在擰一道極為落後的防盜門的鎖,吳容又有了些感慨。
對他來說,從16歲到現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變化實在太多,經歷也實在太多。吳容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愛坦亞了,或許他愛的是坦亞的天真,愛的是另一個能夠無憂無慮長大,一輩子無知純真的自己。
“走吧,帶你進去看看。”張免析輕聲說。
房子裡面出乎意料的乾淨,似乎是經常有人來住的原因。再聯想到張免析孤僻奇怪的性格,他現在一直住在這裡似乎也沒那麼奇怪。
“你是怎麼認識坦亞的?”
“他應該告訴過你吧?在今天晚上的那間酒吧裡。他家的社會地位很高,他父親好像是一個意識人,不過不是崇拜人工智慧的那派。”
吳容點了點頭,扭頭四顧著打量了打量,突然想起來了最重要的問題。
“傑德的事情,是你做的嗎?”
“不是。”張免析給她倒了一杯水。
“但是我知道些內情。”
“那你為什麼在酒吧的時候反應這麼激烈?”
“我以為你……”張免析正要說下去,突然想起了什麼,頓了頓。吳容倒是被提醒了一樣,冷哼了一聲。
“以為什麼?我知道一開始入職反處部的那八個機器人是你做的手腳?”
“沒想到你真的知道。”
“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嗎?”吳容還是有些好奇。
“在審查你投遞的入職簡歷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了,上面的資訊看起來沒問題,但是仔細審查,其實有不少矛盾的地方。”
“比如?”
“你的簡歷顯示你曾經在季維昂公司實習過,然而就我所知,那家公司私底下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從不招收女實習生,只有女正式員工。所以我就想,你或許是羅森那類人。”
吳容撇了撇嘴。
啟的工作做得可真是夠差勁的。
“所以透過坦亞來接近我,都是你的計劃吧?”
“嗯。”吳容點點頭。
事到如今,她倒也沒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
“查到你對我來說太容易了。麻煩點的就是如何接近你。所以我找到你的男朋友——坦亞的所有資訊,知道他對於那些對抗人工智慧的英雄尤為崇拜,結合他的性格特點,我的所作所為引起他的注意,讓他來主動靠近我並不是難事。所以第二天我就坐到了秘書科和緊急處突科食堂交界的位置,他似乎對那邊的位置尤為熱衷——估計也是因為他崇拜那些能夠正面對抗人工智慧的人的緣故吧。”吳容一股腦地都倒了出來。
“但是,”她的表情變得玩味起來。
“我一開始調查到的你的資訊,顯示的是你在你任職那家生物科技公司期間,成為了那群人工智慧狂熱分子安插進反處部的間諜。”
“所以,”吳容一隻手拿起杯子啜了一口,一隻手的指節在桌面上輕叩,眼睛微眯,盯著張免析。
“我該怎麼才能相信你剛才說的那些話?”
張免析在聽到這些之後,表情變得愈發凝重。
“看來,他們已經注意到我了。”張免析喃喃道。
“什麼?”
“我剛才給你說過,我之前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沒錯。”
“其實在那之後,我就加入了他們的組織。”張免析示意吳容跟他進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很黑,張免析拉開燈,裡面掛著一幅巨大的黑色絨布。他用力一掀,整整一面牆的影視儀映入眼簾。
“而我的職責,和在反處部類似,就是分析那些人工智慧殺手的效能變化。”
“那你們這個組織和反處部的區別又是什麼?”
“我們不受拘束,”
他又拉動一個開關,一面牆緩緩開啟,露出裡面的一間迷你實驗室。
“且無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