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庭時,法官進一步考慮案情,而其他人則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保羅看著我,我向他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渴望到他身邊去,我的身體彷彿消失了,只剩下一隻向他伸出的手。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於是我轉而衝著蓓卡點點頭,指了指手錶,舉起五個手指頭。五分鐘。她點點頭,表示明白了。我看看保羅,他也看看我然後我轉過身,出了房間。
到了外面的走廊上,我攤開雙手,撐在牆上,不停地吸氣呼氣。從塗了油漆的牆面折回來的氣息熱乎乎地撲在我臉上。我倚著牆休息了幾秒鐘,然後朝另一邊走去。
另一場審判,也就是塞林格曼的案子,還沒有結束。門上有一小塊玻璃,我從那兒向裡看去。
塞林格曼獨自坐在被告席上,旁邊放了一根柺杖,可以看得出傷腿的褲子下裹得厚厚的綁帶。他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不太一樣了。雖然他還是弓著肩膀,脖子高傲地仰著,但他的脖子現在偏向一邊,彎向受傷的地方,就好像銀彈擊中的地方變成了他身體新的中心。
強尼一家坐在觀眾席的長椅上。彼得和朱利奧挨著。朱利奧臉上沒有表情;他勇敢地把腰桿挺得直直的,忍住不讓淚水湧上眼眶,同時緊緊捂住嘴,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痛苦。彼得把一條腿盤起來,放到另一條大腿上,時不時輕輕抖動一下,動作很快,幾乎難以被注意到,直到蘇發現,伸出一條圓滾滾的胳膊讓他安靜下來。她把手放在他的腳上,一直沒有拿開。蘇現在腹部滾圓,孩子任何-天都有可能出世,幾乎可以看見它在衣服下面活動。她的另一隻手摟住女兒,後者把頭靠在媽媽的肩膀上,嘴裡含著一根手指頭。他們都沒怎麼看塞林格曼那一家四口緊緊挨在一起,擠在狹窄的長椅上,等待這一切結束。
沒想到那麼快就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回去出席自己的案子。法官即將宣判時,埃勒維攥緊了拳頭,看著弗蘭克林,但我既不緊張也沒有任何期待。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懸念。我不記得最後一次這麼有把握是什麼時候了。
我本以為自己會很高興地輸掉這個案子。我本以為這就會像我們這邊為強尼報了仇,是有某種意義的。但當法官宣判埃勒維十二年有期徒刑時,我沒有感到高興,也沒有感到恰如其分的憤怒。他的臉色刷地變白了,瞪著法官,不敢相信他聽到的是真的。然後,警衛進來給他上了手銬,把他帶了出去。
我不想留下來討論判決結果。我離開這間屋子,來到一條安靜的走廊上,點了支菸。稍後我再跟布萊德談談。稍後我再跟蓓卡談談。
我正倚在牆上,看著灰色的菸圈纏繞在手上,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沙啞而破碎,但那禮貌的問候聲還是很熟悉。馬蒂的聲音還是他自己的。
“怎麼樣?”我問他。
他笑了笑,露出了牙齒,脖子上的傷疤沒有動。“那混蛋被定罪了,”他說。“那是毫無疑問的。法官一定要留著他一條命,對不對?”這個問題從他嘴裡說出來不但不顯得殘酷,反而讓人覺得充滿希望。
我把菸灰彈到嵌在牆上的一個菸灰缸裡。“是的,這是處理謀殺案的慣例。不管涉及的人命有多少條,犯罪的手段是什麼樣的,判決還是一樣。”我清了清喉嚨。“他究竟要服刑幾年取決於他在獄中的表現。”
“我想,法官能提出服刑下限吧?”他仍然充滿好奇心,還沒有停止學習。我點點頭。“是的。可至於裡坎人的監獄裡會不會聽,我們就不知道了。”
馬蒂盯著地板。
“怎麼了,孩子?”我問。
他抬起頭看著我,聳了聳肩。“我也說不清。”他的手放在身體兩邊,沒有去摸喉嚨,但他微微低著頭,下巴蓋住了受傷的面板。“我不明白。所有的證據都表明是他做的,人們也都是這麼說的。我——我猜我是想知道為什麼。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再一次看著地板。但這並不是個愚蠢的問題。
我吸了一口煙,又吐出來。灰色的微塵慢慢升向天花板。“這是個好問題,”我說。我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個人,你可以去問問他。”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便籤本,寫下一個號碼。不用去翻找這個號碼,因為我記得很牢。“給這個人打個電話。他叫保羅·凱爾西。”
馬蒂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搖搖頭。“不要在意你聽到的關於他的話,”我說。“他沒問題。我想,也許他可以解答你的一些疑惑。告訴他,是我建議你給他打電話的。”
馬蒂看上去有些疑惑。“我不知道就這樣打電話過去會不會冒昧......”
“不要緊,他不會介意的,”我說。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不會介意。“你應該給他打個電話。他是個很好的人。”
過了一會,我又穿過這棟辦公樓走了回去。路過審判間時,我聽到了某個聲響。門開啟了,兩個高個子男人走了出來。他們中間是一個兩手鎖在一起的黑髮男子,瘸著一條腿,一拖一拖地走著路。他抬起頭,是塞林格曼。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沒有咆哮,也沒有拉長了臉,他只是看著我,直到警衛把他從我身邊帶開。
他們有力的雙手放在他的胳膊下方支撐著他。人們從審判間出來。蘇·馬可斯摟著她的孩子們走了出來。她身邊擠了很多人;我沒法走到她身邊去。但她看見了我,抬起一隻手跟我打了招呼。我做了個手勢‘我會給你打電話’,她點了點頭。走過走廊時,黛比一直牽著她的手。
人們都走了,房間裡空無一人。我走了進去。裡面很安靜,由於剛才坐了那麼多人,空氣仍然很溫暖。一切都在這裡塵埃落定了,但這個房間仍然看上去是那麼普通。牆、椅子、長凳,都很不起眼。今天之前,塞林格曼很有可能從來沒進過這間屋子。而我也知道他今後也不會看見這裡了。
我看著他坐過的椅子。是把灰色的塑膠椅,四條椅腿黑得發亮,彎曲成合理的弧度來保持椅子的平衡。這樣的椅子有成千上萬把,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把獨獨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我盯著它,彷彿永遠都不會忘記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