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很可能你現在知道了。如果他不知道一個足以毀掉你的秘密,你還會真的認為他那麼危險嗎?你可以偶爾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比如等車的時候,又沒有別的事情好做。”

“這是個建議?”他問。“還是你自己等車時的荒謬想法?”

我聳聳肩,攤開雙手,把手掌和有傷疤的手腕暴露在他的視線下。“說得好。”

他盯著我看了更長几秒鐘,然後再次問。“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知道,你會下地獄的。”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他掃了一眼我的喉嚨,發現聖詹里斯的徽章還放在上面。不是個十字架,我腦袋裡有個聲音這樣說。我不是個真正的基督徒,只是個把聖詹里斯當作信仰的女人。我彷彿看到,憤怒的上帝對我皺著眉頭,因為我說了自己沒有資格說的話。但我的話幾乎讓他安下心來。他聽見的不是對他靈魂的警告，而不過是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在向他說教。

“我會操心自己的靈魂,謝謝。”他說。雖然他自然是不舒服的,可也並沒有真正害怕我。

“我想聽你怎樣為自己辯護。”

“為我的工作?”

“是的。”我點點頭，幾乎是禮貌地。“請講。”

“我的工作是在你所在組織的認同下進行的。”他看著我蒼白的手掌。“你有沒有想過,身體有你這種缺陷的人之所以會遭遇那麼多歧視正是因為你們人太少了?大多數人都跟你們幾乎沒有接觸。變形障礙症的人們終日為多拉工作,他們的交往圈子也僅限於同類之間,幾乎遇不到其他的人,除非是在逮捕他們的時候。多上幾千人就會完全不一樣。如果你想讓宵禁制度繼續執行的話——而且，就我個人來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我不作聲地坐著聽他講。蓓卡坐在我身後，輕輕搖晃著利奧。

“當然,你們不受歡迎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你們對待犯人的方法備受詬病，我不相信你手上沒沾過鮮血，一點都不信,加利女士。在我看來,如果你們人數多一些,也許就不用依賴如此野蠻的方法了。豐富多拉的資源有很高的人道主義價值。對於你、對於別的任何人來說都是如此。看看你,你——”他低下頭,看著桌上的一個資料夾。“你二十八歲，卻已經有白頭髮了。我說這個並不是想傷害你的感情,但說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十歲也不過分。”這不是攻擊,而是評價;以一個醫生的眼光。“我肯定你也會希望多些人幫你。”

我扭過頭看著利奧。他不想坐在媽媽腿上,因為他覺得自己夠大了,可以下地了。他弓著背、蹬著腿,任性而又堅決地要實踐自己的意願。“我更希望得到的是財務上的支援,”我說。“而不是更多的孩子,不是像這樣。”

“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但我真的相信,如果你們人數更多,一切就不會這麼艱難了”

“別告訴我這都是為了我們好。你說得就好像這是多拉提出來的。我知道這不是事實。事實上有人去了多拉,提了這個建議。”

“多拉怎麼可能提議呢?沒有人能在不知道有這項技術的情況下提議使用它，他們需要被告知有這種可能性。”

“但你為什麼會擁有這項技術呢? 怎麼擁有的?你做了多少試驗才知道有那種可能性?”

帕克金森嘆了口氣。“當然,開始的時候是不人道的。主要是戰俘,文明程度不如我們高的國家也會用政治犯。那些試驗大多是失敗的。”試驗失敗,母親和孩子都丟掉性命。我聽過那些故事。

“它是作為學術研究開始的,真的。這是個巨大的挑戰。想一下:沒有其他的物種經歷像人類這種程度的變形,從一種狀態變化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狀態,再回到原來。這絕對是個奇蹟般的過程。有許多睿智之人終生研究，但也不能解釋清楚所有細節。這個過程既奇妙，又脆弱。分娩時,只要有幾分鐘條件不對,就會永遠被破壞掉。如果我們能夠弄清那些條件,我們就更接近於對自身的理解。我們正在做的就是這個,而且已經很接近了，比二十年前想象中的更接近。我們正在掌握這個無比複雜的過程。你能想出幾個只對人類有影響的醫學技術?它們不能在動物身上檢驗，因為動物根本沒有這麼複雜的生命經歷。”

“你的研究是在人身上驗證的,對不對?”

“對於醫生來說,為了幾個痛苦而又無法救活的病人而放棄極有價值的醫學發現是不符合職業道德的。去問任何一個醫生,他會對你說同樣的話。”

“你說的就好像——好像你對孩子們做的事是為了他們好一樣。”是蓓卡在說話。

我們倆都轉過頭去。帕克金森一臉驚愕,就好像我帶了一條狗進來,而突然間那條狗下定決心開口釋出自己的想法了。我的姐姐用略帶遲疑的聲音在我之前說出了我的想法、同時也是她自己的想法,在這間四壁發亮的屋子裡面對面反駁這個能言善辯的男人;看見她,一股暖流從我的指尖湧到胸腔。

他並不理會她,又扭過頭看著我。“為大善舍小善。至於個人——他們能適應。你就適應了,我肯定你還能告訴我成百上千個這樣的例子,人們完美地應對這——”他像舉起一支槳似地舉起一隻手——“小小的缺陷。”

“哦,是的,”我說。“我們是這樣應對的。”我從包裡拿出一摞照片,像發牌似地一張一張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病理學家從納特破碎的顱骨中取出的扁平的銀彈。

一張犯罪現場的照片。變身人咬傷捕捉者之後的空牢房。鮮血在地上積成灘,凝在稻草上,濺在牆壁上。這是張老照片。牢裡沒有人。強尼把埃勒維帶進席護所的那晚也應該是這副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