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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的第二百二十八天

和樹擠在人群中站久了感覺有點悶,喘不上氣。反正接下來也用不上自己了,隼拉上摯友悄悄退到牆角。他倆讓出位置,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彌合缺口,和田守男就跪在人群中間,神經質般喃喃自語:“怎、怎麼會……藏元財閥居然會倒閉……”

電視機裡的主持人已然換了話題,平靜說起下一條新聞,好像藏元財團的破產完全不值一提。其實真的不值一提,專業人士對藏元財團的衰落早有預料;至於不專業的麼,也不會關心這種事。在追逐話題度的媒體眼裡,此事理所應當失去他們勞神費力假裝驚異的必要。世界這麼大,被吃幹抹淨僅剩一具空殼的屍體前有古人,後亦有來者,值得他們關注的獵物、啊不是,是事情,還有很多。

“我……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甚至、甚至不惜去殺人……我……”

赤峰藤子住過的木屋一片死寂,眾人震撼於這充滿戲劇性的轉折,久久無法言語,一度竟只聽得見兇手崩潰的囈語。清風無聲路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那位再也沒能走出這片山林的女攝影師終於問完了她那天的未盡之語:“你不會被騙了吧?”

“和田,你是白痴嗎?”赤門一如既往地嘴臭啊。

中田扼腕嘆息:“所以呢,那些線索都是你編的嗎?真是的,還以為這次可以找到夢想中的天草財寶了呢!”

是了,你們總是那麼聰明,只有我是笨蛋啊……

“你究竟怎麼了,和田?你不是那種為了錢殺人的混賬東西呀!”後怕,憤怒,悲傷,五木陽介的心情五味雜陳,記者先生蹲下身,拎起多年老友的領結逼他與自己對視,“曾經我的稿費被剋扣,只能吃醬油拌飯,是你裝作自己發了工資,請我吃高階的鰻魚飯加油打氣!那麼熱心腸的你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

四個年輕人昨天積極破案,今日卻沉默不語。阿笠博士給出的資訊實在詳盡,詳盡到只需要草草看完便能明白和田的動機,那個不惜殺害栽贓多名朋友的殘酷動機。

“葉月小姐!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和田不敢看五木失望的眼神,他掙脫朋友的手,拼命磕頭哀求,“葉月小姐、不、誰都可以!你們誰殺了我吧!我不能自殺!不能自殺……如果我被殺掉,就可以拿到保險金,那朋美就可以活下來了!好嗎!葉月小姐!你一定很恨我吧?我殺了你的姐姐弟弟,還想把罪名栽贓到你的頭上、殺你頂罪啊!”

“不、我……”

最上葉月完全被那段話中的資訊量幹懵了,眼見和田伸手要抓自己的腿,她慌亂至極,連忙往後躲。

五木一把抱住死盯著葉月不放的和田,不許他撲上去:“你在做什麼啊混蛋!”

“那、那五木先生!我差點殺了你心愛的女人,殺掉我!殺了我!求求你!這樣你也能消除心頭之恨吧!”

和田回頭乞求,白白胖胖的臉上涕淚橫流,額頭磕出一大塊青紫,鮮血從傷口汩汨流出。五木無法理解,他驚訝,他嫌惡,他好奇,唯獨沒有殺意,和田發現了這點,抱頭趴在地上痛哭。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嗚嗚……完了、全完了……”

太可疑了,這實在太可疑了!要說他是單純的貪圖錢財吧,又有誰會為了錢買自己的人身意外保險呢?現在哪怕是最遲鈍的石井警部,都不免從中露出了認真懷疑什麼的表情。

和樹捂嘴輕咳兩聲,隼察覺到腳下的異動,不贊同地撇撇嘴,卻依然往前挪了一步,幫忙擋住摯友的身影。小狗抿唇笑,抬手擦了擦汗,伸出乾淨的爪爪拉住氣鼓鼓的小鳥襯衫衣角。衣角被風吹動,像是在哼唧著表示下不為例,和樹受到鼓舞,精神一振,叛逆期的影子逐漸溫順,在主人神智清醒的指揮下沿著木地板的縫隙悄悄流淌,鉤住兇手褲腿,慢吞吞啃食對方的負面情緒。

輸出力量,獲取情緒,獲得補足,周身魔力始終維持在安全的範圍,和樹第一次有意識地操控自己的力量。模仿查理爸爸做這種事,雖然起初力量的流向有些難以控制,需要集中精神,還需要隼醬在前面擋住偶爾飄過來的視線,不過作為瘟疫與恐懼之神疼愛的使者,操控情緒是和海妖操控狂風一樣與生俱來、只是靜待發掘的能力。

我果然還是覺得殺人無法原諒,和樹想,但是、但是某些殺人犯背後真實存在的問題,也不能因此強行說沒有吧?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想是不是對的,他只知道自己沒辦法對生命的流逝視而不見,於是影子在和田守男的心裡竊竊私語:“說出來吧,給葉月小姐、五木先生一個解釋……”

它頓了頓,彆扭地補充:“也給那個孩子一個機會。”

男人終究是愧疚的,他更急於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完全沒有細細辨明腦子裡那個聲音是自己的想法還是別的什麼——話說這誰分得清楚——和田伏在地上,不斷抽噎哽咽,帶著哭腔不管不顧坦白了一切。是啊,在她的性命面前,這些不必要的東西早該捨去,就像他決定捨棄人性,殺掉信任自己的朋友那樣。

“我這樣做……都是為了我的女兒朋美……朋美她有心肺上的疾病,而且還是非常難纏的病,只有一個美國的外科權威才有辦法做手術……要是不動手術,她只剩下半年到一年可活!可是手術費與治療費至少要花上八千萬日元……我已經失去太太明繪,朋美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我怎麼能放棄她!然而我是個普通的工薪族,想方設法到處借錢結果也只有二千七百萬而已……經濟不景氣,我的公寓賣不了幾個錢,沒有擔保的話,銀行借的也是一點小錢,從高利貸、地下錢莊借來的錢有限,走投無路之下,我想到了人壽保險……”

葉月瞪大眼睛,她從來不曾聽說朋美重病,很明顯五木也沒有。不被朋友信任,他有些難過,又有些感同身受。五木也有一個女兒,儘管沒有血緣關係,不過他一直將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那孩子的身體很弱,曾動過性命攸關的手術,他對和田的心情感同身受,況且朋美真是他唯一的親女兒啊!

記者先生惆悵地叼上一根菸:“你難道……”

沒錯,給自己投下鉅額保險,再狠心讓車子什麼的撞一下。

車來車往,和田站在繁忙的十字路口,人行道上站滿了人,大家都在等對面的綠燈,只有他等紅燈。街上隨處可見的社畜身著便宜西裝,揹著挎包,雙拳緊握,冷汗直流,心臟撲通撲通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要是被人發現是自殺,就拿不到保險金了……一定要若無其事地……這是為了朋美……為了朋美!

一輛小型貨車追趕黃燈的尾巴,加速向前駛來,就是它了!

父親眼一閉,心一橫,用盡畢生演技,笨拙裝出被誰推了一把的樣子,跳向貨車的必經之路。沒有人推他,卻有人眼疾手快地拽他,和田失去平衡,重重摔在馬路牙子上,貨車輪胎帶著煙塵汽油的氣息,擦著他的臉呼嘯而過。

“混蛋!找死嗎!”

風中傳來司機驚魂未定的怒罵,縱使這樣司機都沒捨得停車。他忙著呢,老媽生病,兒子的升學考試,處處都要錢,哪裡敢送貨遲到、拿自己的工資開玩笑?那傢伙瞧著又沒什麼大事!

和田吃力地用雙手撐起身體,本能為撿回條命歡呼,情感為沒能死成悲鳴。他是文字編輯,看過的報道多了,太清楚一天之內多次發生意外非常容易招來保險公司的懷疑,利益相關,他們的鼻子比警察靈太多。今日就此作罷,他垂頭喪氣回岳父母家給女兒帶飯,待會兒吃完得換守了一天的岳母回來休息。也就是在這天,岳父猶豫著叫住了準備換鞋離開的他,告訴他亡妻自己都不曾知曉的秘密。

“什!明繪是那個藏元財閥的?”

“對……我們夫妻沒有孩子,她是我們從藏元醍醐那裡收養的,毫無疑問是他的親骨肉!我們負責養育那個孩子,藏元保證我們一生衣食無憂……”

什麼是絕境中的希望,這就是絕境中的希望啊!

和田守男眼睛一亮:“八千萬或者一億日元對那種大富豪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爸,我們立刻找藏元醍醐借錢……”

“不。”頭髮花白的老人落寞垂眸,“那是不可能的,守男。”

“誒?”

“藏元醍醐重病昏迷,已經奄奄一息了,知道這個事實的除了我和你媽,只有他一個人,要想證明身份,必須等醍醐過世,保險箱裡的遺囑公開。明繪是他的女兒,能分到一筆龐大的遺產,可是她比醍醐早走一步……如果現在我們吵著鬧著說朋美是醍醐的外孫女要錢,誰都不會信的,一定會被人嘲笑、趕出來……”

挺直的背再次癱軟,和田知道、他怎麼會不知道,他只是抱著那一線希望不肯鬆手:“醍醐現在重病,也許不久就會去世,財產留給朋美的話……”

“不行!醍醐還有四個彼此互不相識、從小寄養出去的孩子!而且醍醐的遺囑是這麼寫的,繼承遺產的權利僅限五個孩子本人擁有,其他人即便是配偶或兒女均無權利繼承。”

“怎麼會!”

“他也是擔心,我們這些局外人會插上一腳,引起更多爭端。醍醐本人因為遺產紛爭失去了所有兄弟姐妹,他讓我們收養孩子,也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

“怎麼會……”

該怎麼辦?和田徹底失了力氣,有遺囑在,打官司爭執也毫無勝算!要是沒有那四個人,要是他們全死了,朋美作為唯一繼承人不就可以……啊,對啊,只要其他繼承人都死掉的話!

“爸。”

“什麼事,守男?”

“你知道其他繼承人的名字嗎?”

“啊?我知道……”

天草的風似乎比東京的寒冷,男人感覺自己的血液慢慢冷凝成冰,他苦笑道:“為了救女兒的命,居然要殺掉四個人,太可怕了……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我無數次想要放棄,可是……當我握住那孩子瘦弱無力的小手,我就忍不住想,只要能救這個孩子,不管要我做什麼都行……做什麼都行!”

五木很想說些什麼:“就算這樣!”

“我說,和田。”

倖存者的聲音不大,卻分量十足,足夠大家保持安靜,聽她說話。最上葉月站在曾經的好友面前,冷靜下來後,她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鎮定。是啊,她是學者,能達到現在的學術成就,最擅長分析思考、發現破綻;以前是從歷史文獻中找出破綻,確定遺蹟位置,現在只不過是將分析的物件改成還活著的人而已。

“你從岳父那裡知道了我們的名字。”

“……是。”彷彿意識到什麼,和田的嗚咽聲逐漸變小。

“你以前就認識我,認識中田小姐、赤峰小姐,還有赤門先生。”

“……”

“他們是什麼性格,我在立山尋寶時才第一次相遇,並不清楚,所以不做評價。但信介是你的朋友,明繪姐是你的妻子,他們絕對跟你說過很多我的事情,畢竟他們就是那樣的性格(五木小聲埋怨:什麼叫‘那樣的性格’)。你知道的吧?要是我得到藏元先生的遺產,知道朋美的情況絕對會幫你的。”

“……”

“你沒有告訴我朋美生病的訊息,也沒告訴信介。一直在努力借錢?別說傻話了,你甚至沒有試著向我們求助過;你只是那樣、那樣自顧自感動自己,輕易便下達了獻祭無辜者性命的決定。”

女人默默盤算自己的存款距離八千萬醫療費還差多少,嗚,去找同事們問問好了。她推了推眼鏡,沒有塗抹口紅的嘴唇輕啟。

“和田,你是個好父親,更是個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