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有家不能回。就在廠裡的宿舍胡混。湊活一天算一天，這位凌師傅呢，也是無家可歸。他老婆和他離婚了，帶著孩子走了……”
季嘉良的話沒說完，周夢凝就明白了，“你面對這位師傅的時候，就想起了你的父親。”
季嘉良點點頭，“到了後來，兩個都無家可歸的人就住在倉庫裡。一個失去了兒子，一個失去了父親。晚上沒事幹，就一個教一個學。”
“我要走的時候，師傅怕自己的問題影響我的前途，不叫我跟他聯絡。其實，我們感情挺深的，這次回來拜訪是應該的。”
季嘉良和周夢凝找過去的時候，凌師傅還在車間，看到季嘉良還嚇了一跳，“你這孩子，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聽說啊。”
季嘉良扶了他，“我沒回去，就是來瞧瞧師傅。”
凌師傅拉著季嘉良去辦公室，“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季嘉良就點點頭，緊跟著凌師傅走。路上有認出季嘉良的，都跟他打招呼。
周夢凝見人家師徒在裡面說話，她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外。不想才一轉頭，就看見一位四十上下的女人走了過來。
齊耳短髮，脖子上圍著黃色的頭巾，看起來有些黑，頭髮也有些花白。
她看見周夢凝愣了一下，才探頭往裡面看。
周夢凝心道，這該不會是季嘉良的媽吧？太久遠了，都忘記長什麼樣了。但隨即又想，這有了後爸就有後媽。季嘉良自己都不認，她也不搭理。
於是，身上的氣質一變，立即就叫人覺得高不可攀，有點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姑娘，你跟誰一起來的？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王紅霞看著周夢凝問道。
見過！不過那時你是軍官太太，哪裡會注意到我這小丫頭。
周夢凝還沒說話，裡面就傳來季嘉良的聲音：“小夢進來，跟誰說話呢。進來見見凌師傅。”
周夢凝看了一眼王紅霞，，應了一聲，就推門進去了。
“你這小子，回來了也不說回家。要不是別人說，我都不知道你回來了。你現在翅膀硬了，就不認我這個媽了是吧？”王紅霞挑起簾子，就看向季嘉良。
隨即，她眼圈就紅了。
這是自己的兒子嗎？看自己的眼神怎麼會這麼陌生呢？
無錯書吧她有些不能確定起來。
周夢凝推門進去，後面緊跟著王紅霞。
她看著季嘉良，有些傷心，有些難看，更透著一股子倔強。
“你什麼時候能聽話，不讓你跟……”王紅霞看了一眼凌師傅，“不讓你跟他在一塊兒，你偏跟他湊一起。”
說著，就拉扯季嘉良，“他是什麼情況，你心裡沒數嗎？反……我是你親媽，難道還能害你？如果你跟他走的近，你遲早會被他連累的。”
王紅霞一點兒都不迴避凌師傅，對他充滿了鄙夷，“人光有本事不行，還得看出身，得看政治覺悟，得看思想進不進步。”
說著又看季嘉良，“我叫你進工廠跟著學本事，不是叫你跟這種人混在一起的。你的出身本來就……好不容易成了工人家庭出身，不是那種可以再教育的子女了。”
“你偏偏自己不爭氣。就算學本事，跟誰不是學，廠裡那麼多七級工八級工的老師傅你不湊上去，就愛跟著他。你說你怎麼那麼不爭氣。”
話落，看了一眼外面，見沒有人進來，才擦了一把眼淚，又道：“為了你，我真是操碎了心。你怨我叫你下鄉，那我能怎麼辦呢？下面的日子太平啊。要不然你跟……他這樣的人在一起，還能進步嗎？”
“這是政治汙點，你知道嗎？我知道你趙叔說話不好聽，可他說的不是事實嗎？你父親的問題，是個很要緊的問題。你趙叔叫你‘狗崽子’，那不是事實嗎？你父親的問題已經連累你了，你再找這麼一個師傅……你還要不要以後了？”
說著，又看向周夢凝，“找物件也要看清楚，成分很重要。要不然，你的前途，將來孩子的前途，都得毀了。”
周夢凝：“……”
我根正苗紅！
我祖上農民！我家窮！我驕傲！
她這才明白了王紅霞，她的思想好似才是這個年代的正統思想。重成分，重出身，重階級。是一個‘思想進步’的人。
她所做的一切，從她的角度，似乎都是為了兒子好。在工廠學徒怎麼了？好機會啊！反正學校都停課了。學點東西招工的時候好說話。可兒子偏不按他安排的路走，不要根正苗紅的師傅，反倒跟出過國的權威成了師徒。
這以後在一個廠裡了，不是更親近了。也被扣上一頂帽子怎麼辦？更何況季嘉良因為他父親的關係，就成為了人們所說的‘狗崽子’。於是，她出手了，果斷的隔開了這對師徒。不能叫這個人毀了兒子的前程。
王紅霞的聲音裡透著無奈，“你只有苦幹實幹，比別人都肯出力氣。你身上的汙點才能洗清。”
周夢凝一瞬間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思想認知上的不同，就是一個死結。打不開的。而一個孩子在十歲後，是培養感情的最好時機。對感情的認知是最牢固的。
那段時間正是發生重大變故的時候，季嘉良對這個母親沒有眷戀，甚至對於她拋棄父親是有些怨恨的。
他最多能做的就是不去怨恨。我奉養你終老，但是別的，免談。
他不是一個對感情優柔寡斷的人。
不要提這都是歷史原因造成了，可已經造成了，這杯苦酒就只能各自往下嚥。
“你先回去吧。”季嘉良看著王紅霞說：“我這次回來是出公差，怎麼能因公廢私呢？”
說著，看了一眼周夢凝，“順便說一聲，等到了年齡我就結婚了，這是周夢凝。根正苗紅，北京人。我就不另外跟你說這個事了。”
王紅霞看著季嘉良，又看了一眼凌師傅，說道：“你要是不跟這些人劃清了界限，就不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