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
“別活了吧。”
這話輕飄飄的,但腳下可半點沒有留情的意思。
只是一踏而已……
若是在平日裡甚至不需要她多事,鐵屍雙手格擋便能接下一切狂風暴雨。
可在此刻卻似乎行不通。
分明只是簡簡單單一隻腳,勁力卻像是無處不在一般,像是千千萬萬垂下的絲絛一般……
肩頭像是被壓了一座高山,無論他如何掙扎都動彈不了半點。
腦袋像是被那隻細長的腿踩到了深淵,甚至就連思緒都感覺像是被禁錮。
他知道這樣下去會……
會死!
可是她逃不掉!
甚至連半根手指抬不起來!
她後悔了……
後悔踏上這片土地。
他曾經也曾與大軍對峙,曾經也與武士搏殺,讓大名頭疼讓村民聞風喪膽……
甚至就連大人也曾在降服自己的過程中吃過大虧。
細數她這一路走來……
何時有過這般無助的時候?
口中積蓄的怨念還沒噴吐,不知多少年前消失在這片土地的夫君還沒能找到……
她一時間慌了神,惟有此刻才更像是一個女子。
土御門家曾言說,這一行有的只會是摧枯拉朽,有的只會是開疆拓土。
卻從未言說這土地上有這般恐怖精妙的術法!
“土御門家的人都是騙子,土御門家的人……”
她似乎知曉這樣的念頭不該產生,那些不安的想法也不該出現……
但她控制不住。
她原本生長在天地間作威作福,快活自在。
本就沒有打算臣服任何人。
可土御門家的人卻找上了她,告訴她說是找到了她夫君消失的戰場……
無錯書吧她本是一縷怨念,夫君無歸之後從白骨中滋生。
尋到夫君的歸處,本就是她割捨不掉的執念……
於是,連哄帶騙被帶上了大船,一路來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本就不願本就不願……’
當念頭在心裡滋生,便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積鬱的怨念。
可對於式神來說……
當契約締結,這樣的念頭,是不該有的。
噗!
在被那萬千垂下的絲絛碾碎之前,她腦海中先一步騰起火焰。
其中晦澀的符文在燃燒……
她忽而露出釋然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
原來,土御門家想要的從來不是培養她成為更強的式神,更沒想過助她尋到夫君。
從一開始,他們覬覦的就只是自己胸中,那一口積鬱了千年的怨念而已……
難怪……
難怪忠誠試煉她一次也不需要踏入,難怪其他式神要體驗的孤苦他從未感受過,難怪她天天只需要在櫻花樹下自斟自飲便能得到土御門家的關懷備至……
換句話說,土御門家甚至生怕她生出忠心來。
換句話說,土御門家從未想過她能殺死呂仁。
從一開始,她的任務就只是……
死而已。
此刻,契約燃盡。
她思緒也跟著土崩瓦解。
而一同綻開的,是胸口那積鬱千年的怨氣……
“死了?”
呂仁似乎也覺察到了其中的不對。
這還未能一腳踩死,怎麼就沒了聲息……
但更多的,是覺察到那從骨女身體裡似乎流溢位來一絲……
那感覺並不陌生,之前在探查那身法的時候,他就感受到過一些。
但那時候的感覺只是噁心,此刻流溢位來……
噁心,汙穢,癲狂……
甚至不用他去細細體會,那種感覺就像是從地獄裡伸出的鎖鏈。
讓他思緒都停滯了一瞬,只是這一瞬之後……
怨念像是舔舐的舌頭,要纏上他的面板,要侵入他的血肉。
身側,是幾乎要將拳頭塞到他嘴裡來的鐵屍。
眉頭死死皺著,那踏下的一腳再也沒有出的必要,只匆匆忙忙收了回來。
而後身子一晃……
笑白翁!
只是一瞬,他的身子便在原地消失了去。
可是當那些怨念就像是纏縛上人身子的水鬼一般撲向兩丈外的一處,且轉瞬即至的時候……
“言靈,縛!”
只聽到一聲低低的是呼和,黑夜的遮掩中浮現出一個身著潔白狩衣的陰陽師。
若是有他國的人在此處,必然認得出來這狩衣上的暗紋。
那是土御門的家徽!
只見他手中擎著燃燒一半的短香,俊秀的臉上洋溢著淡然的笑。
嘴角吐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一根根鎖鏈帶著繁複的符紙從虛空中浮現出來……
相互糾纏,最終在寂靜的夜幕中,於一個空無一物的點交織……
而後,緊縮!
就像是一隻大手猛地攥緊,天地彷彿都在這一刻受到了束縛!
下一刻,呂仁那瘦削的身形從無影無蹤中狼狽跌出來。
心頭劇震。
他意識到不妙,意識到這是一場……
蓄謀已久的圈套。
事實上,他此前一直都挺謹慎的。
沒有輕敵,更談不上什麼大意,從一開始到現在該躲的攻擊半點沒落在自己身上,該下的死手每一招都致命……
卻就像是沒能預料到柳家竟然得了古楚傳承做出這等襲殺一般,沒想到這骨女的死亡才是對他的設伏。
名門間盛傳他呂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人性曉戰法,是當代人傑。
他也沒有妄自菲薄,可……
這世界太大了。
那束縛的鎖鏈……
其實並不強,甚至只需要稍稍再多給他一點時間,這簡單的術法甚至撐不住他半刻鐘的化解。
可是,在這一刻卻就是最強的束縛。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鋪捲過來的怨念裹向他。
怨念深入骨髓,如意勁瘋狂被呂仁催動,卻也於事無補。
如意勁無所不能,可兩者壓根不是一種形態的力量!
如果把那如意勁比作有容乃大的能納百川的水,那這怨念就是那深入骨髓的冰寒。
透過風,浸染水,深入到呂仁的內心深處去……
如意勁從未有過這般疲軟的時刻,呂仁也是。
柳家為他準備了兩份陌生的大禮,一份來自古楚,一份來自是異國。
這是一場精心為他準備的圈套,更也是為這懷城送上的……
絕望。
他回首,瞧了一眼這被黑夜徹底吞沒之前的懷城。
屍潮在湧動,城牆在墜毀,鐵屍在屠戮,式神穿插在每一次致命的攻伐之中……
事實上,林空將整個大局交給他,他也有後手,他也有安排。
可是柳家的攻伐就像是狂風驟雨一般,猛烈而迅捷!
看看而今這局勢,誰能想象到在太陽落山的前一刻,這懷城還是一片安靜想和的景象?
所有的戰亂也不過是來自於對林空的無用功襲殺和鄭子布的風波。
可只是太陽落山後的一刻鐘,狂風暴雨降臨……
一波接過一波,一浪湧過一浪!
整個懷城的少年英雄本不少,也有擰成一股的勁頭,他也清楚該如何去利用這力量從而在這場戰亂中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可一切的一切,都毀了。
毀在了他計劃的前夕。
此刻的懷城就像是在雨中的浮萍,只能眼睜睜看著暴風驟雨肆虐。
這讓他此前的殫精竭慮就像是一個……
笑話?
紙上談兵?
還是小孩子的過家家?
從小,太爺就教給他一個道理……
做錯事就得認。
呂家家大業大,無論什麼時候什麼事情,呂家都能給你兜得住!
但是這一刻,他還是感覺自己像是……
闖禍了。
怨念已經讓他多了雙目都染上了陰翳,就像是一層蒙上的灰紗。
他輕嘆一聲,食指已經搭在了指縫處的玉扳指上……
卻忽而聽得……
“歸命!”
那青年陰陽師手裡的手印不斷在變幻,此前低聲誦唸的咒語似乎也到了盡頭。
“依我之約,奉汝之魂……”
呂仁能感覺到,隨著那些侵入他體內的陰邪怨念的浸染,他的意識慢慢變得薄弱。
這樣下去甚至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變成一個新的,會呂仁所有手段,擁有呂仁軀體的人。
它會暴怒地虐殺所有人,它會六親不認地蔑視所有人,卻唯獨不會再是那個呂家大少呂仁……
而當那些咒語響起,呂仁竟然感覺……
自己的意識竟然被護住一縷。
他自然不可能覺得是那陰陽師好心,只是驚奇……
原來,式神是這樣奴役的。
他感覺得到,在腦海中有繁複的花紋在交織,有奇異的符號在滋生。
一個契約在他腦海中成形。
而這契約,每成形一點,那些怨念對他的浸染就更像是在他的身子裡穿插了一根根……
引線?
貫穿他血肉和骨骼,遍佈向他的四肢百骸。
毫無疑問,若是契約成形,若是他心中有任何一點不忠……
所有的引線都會在第一時間引爆,恐怕都會像之前的那骨女那般。
事實上,如果是他呂仁,必然會選擇直接殺了了事。
但此刻是他呂仁被束縛……
看來,柳家還沒有癲狂到敢殺他的地步。
當然,也和林空拿下那鬼子的頭頭一般,控制他要比殺了作用大過太多了。
‘既如此……’
他食指從玉扳指上滑落下來,任由契約在腦海中成形……
他或許還能活一些時日,畢竟他是呂家的少家主。
此刻就算柳家再如何自傲,卻也不趕直接將他殺了。
畢竟誰不知道,呂家的仇……
是永生永世,是雞犬不留,是不死不休!
但這懷城中的其他人可就沒這般待遇了……
甚至就連豐平,此刻也陷入了被兩具鐵屍一個式神圍攻的境地。
他身如烈火,本該肆虐天際。
卻在這一刻身形趔趄,渾身上下除卻殘缺的火焰只剩下模糊的血肉,似乎被削去了焰芒……
“給我死開!”
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怒吼,身上積攢的怒火肆無忌憚地噴薄而出。
而後渾身都赤焰朝著他的拳頭匯聚,只是轉瞬就……
就見那不遠處一個女子,立在黑夜中輕輕啜泣。
水草作衣,荷葉作傘,身形婉婉。
此刻見豐平火大,便就更是淚如雨下……
但就是這麼一哭,淚珠化作雨水,正正好落在了那滔天的火勢當中。
就只是這麼幾滴淚水,卻竟然真就……
嗤!
火焰被削去大半,剩下的一些也只是苟延殘喘。
甚至,不只是火焰!
豐平原本如燎原烈火一般的動作,卻也在這一刻變得緩慢。
身子變得沉重,就像是被灌注了千斤雨水。
動作也在變形,就像是滑膩的路上身形不穩。
“我去你鬼子奶奶的!”
豐平氣炸了肺。
打出去氣勢洶洶的一拳,卻忽而啞了火。
他啞了火,可那兩個鐵屍,卻不會有半點的懈怠!
果然,他這一拳還沒打出去,那兩具鐵屍就已經殺到了他的頭頂。
這是此前,他原本能壓著一具鐵屍打,真火燒得他節節敗退。
可是忽而,再一具鐵屍憑空出現。
可即便這樣,他也沒覺著自己會輸。
就在他還想要反擊的時候,一個詭異的女子就這麼出現了。
那每一次抽泣都機會讓他心臟驟停!
身子飄忽,又有兩具鐵屍保護,讓他好幾次想要近身都無果!
也就有了現在,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局勢……
咔!
那是肋骨斷裂的聲音,一拳砸在右胸,豐平能感覺到自己的胸腔在塌陷……
卻無可奈何。
再下一瞬,另一具鐵屍忽而出現在了他身後。
提起膝蓋,這一招一樣的勢大力沉……
咳!
豐平口中鮮血迸出,視線一時間都有些模糊。
“太……”
“太快了……”
他思緒都變得斷斷續續,空隙的時間裡,餘光掃過遠處的懷城。
被壓碎的血肉殘渣,被折斷的森森白骨,和餘下的殘值斷臂。
這不是懷城,這是一幅煉獄景象……
這一瞥之下,連想都不用想,要不了多久必然能瞧見城破人亡的景象。
“他們……”
“會後悔麼?”
他這樣想著。
甚至他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些時候自己見過的世面還是太少了?
是不是自己太過將自己當做一盤菜了?
但仔細想想……
他身子像是斷線的風箏,也像是被秋風打落的枯葉。
下一刻就會落入城牆中去……
或是身負重傷,或是長睡不起。
這樣的一幕,恐怕會在這個城中四處不斷上演。
“如果他在……”
豐平這樣想著的時候,忽而感覺城牆化作一隻大手拖住了自己。
穩重,也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