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雲望著燈下皎若明月的青年，手中茶盞險些潑在鳳袍上。

中秋宮宴的琉璃燈將謝雲舟的眉眼映得清雋如畫，哪裡還有半點當日的黑炭模樣——修眉斜飛入鬢，眼尾綴著顆硃砂小痣，月白錦袍襯得他宛若謫仙，正俯身替卓寧嫣剝蟹。

“娘娘可瞧見了？”晚舟湊到她耳邊輕笑，“聽說謝大人為了儘快白回來，特意用珍珠粉調了藥膏，說是江南商船從波斯帶回的方子。”

“……男子皮囊有什麼用。”話雖這般說，再看著卓寧嫣面前幾乎堆成小山的蟹肉，到底還是笑了一聲。

她低聲吩咐惠舟：“去與大公主說一聲，螃蟹性寒，便是喜歡，也不能吃那般多。”

真是年輕，沒輕沒重的，什麼都恨不得一股腦全端給心愛的人。

卓承頤湊過來給楚明雲敬酒時，見她一直瞧著卓寧湘方向，便低笑道：“母后放心，兒臣覺得，這個人還不錯。”

“哦？你與他打過交道了？”楚明雲有些驚訝。

卓承頤笑著點頭：“那日兒臣在戶部見到賬本子，皇商謝家最近三個月的流水比去歲整整一年的都翻了一倍，兒臣憂心他借了長姐的東風，便去試探了一番。”

“如何？”楚明雲微微蹙眉。

卓承頤執壺為楚明雲斟了盞桂花釀，琥珀色酒液映著殿內煌煌燭火，倒顯出幾分鄭重。

他瞥了眼正躬身與戶部侍郎說話的謝雲舟，壓低聲音道：“兒臣原以為他是拿長姐名頭作筏子，特意查了南直隸三省的商船通關文書。您猜怎麼著？謝家商隊自五月初七後，再沒用過官道驛站。”

楚明雲指尖在瑪瑙盞上輕輕一叩。

五月初七正是卓寧嫣及笄次日，朱雀大街上求親的世家公子險些踏破宮門檻。

她記得那日謝雲舟來送蜀錦花樣，在垂花門外從卯時站到申時，肩頭落滿海棠花也不曾挪步。

“他倒乖覺。“鎏金護甲刮過盞沿發出清響，楚明雲望著正給卓寧嫣佈菜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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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廣袖隨著夾菜動作滑落，露出手腕內側猙獰的疤痕，像是新愈的燒傷。

卓承頤順著母親視線望去，輕笑道：“上月江州貢船走水，二十萬匹綢緞險些付之一炬。謝雲舟帶人闖進火場搶出御用龍紋錦，被橫樑砸中也不肯撒手。兒臣趕到時，他滿臉菸灰跪在焦土裡，懷裡綢緞竟比羽林衛護著的還多三成。”

“……他竟還是個英勇的？”明明一切都好，楚明雲卻忍不住蹙了蹙眉。

相貌好，家世不錯，又是個乖覺懂事負責任的。

再看那皇商小子，此時正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個掐絲琺琅盒，哄著卓寧嫣少用些蟹肉。

楚明雲看得真切，盒裡蜜漬梅子用糖霜裹得晶瑩，正是卓寧嫣幼年咳疾時最愛的零嘴。

打聽的這般用心，能安了什麼好心？

楚明雲皺了皺眉。

“母后可知，”卓承頤指尖輕點案上白玉碟，“這蟹是謝家冰船八百里加急運來的，每隻蟹腳都拿香茅草捆著。他說長姐畏寒，特意從暹羅商人手裡換了翡翠暖爐的圖紙，您瞧湘兒腰間那個不就是？”

楚明雲這才注意到，向來不愛帶這小玩意兒的卓寧湘，此時繫帶上卻多了個裝飾。

小姑娘腰間懸著個蓮花狀碧玉墜子，細看竟是能裝炭火的雙層暖爐。

謝雲舟此時正俯身與卓寧嫣耳語，玉冠垂下的纓絡掃過她髮間鳳釵，倒像江南柳絲拂過鎏金飛簷。

“確實是個肯用心的。”楚明雲抿了口酒，桂花香裡混著謝雲舟獻上的沉香，“只盼著他是好心吧。”

這香也特別，說是按古方摻了安神的白檀，燃起來卻隱約有卓寧嫣慣用的梅花冷香。

卓承頤卻笑道：“有父皇母后和兒臣看著，他便是裝的對長姐好，也得裝一輩子。”

“這倒是。”楚明雲頷首，又疑惑，“謝家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怎還下毒了呢？”

“這個兒臣也不太清楚，只……謝家現在的掌家夫人，瞧著也就比謝雲舟大了五六歲吧。”卓承頤保守的說道。

這便幾乎已經說清楚了。

楚明雲好笑的看他一眼，卓承頤笑道：“母后可以問問父皇，他比兒臣清楚，也同樣關心長姐。”

“嗯。”楚明雲並未多說什麼。

畢竟……從卓胤之嘴裡，她可聽不到一句對那皇商小子的讚揚。

宴至中宵，謝雲舟忽離席叩拜：“臣有中秋賀禮獻與皇后娘娘。”

掌事太監抬上來的竟是個三尺見方的玲瓏樓閣，細看全用各色絲線繡成。

楚明雲扶著鎏金憑几微微前傾，百鳥朝鳳的繡紋在燭火下泛起粼粼金光。

她望著那以金線勾出飛簷的繡樓，忽覺分外眼熟——這分明是明和宮中的九重簷！

“啟稟娘娘，”謝雲舟廣袖垂地，嗓音清越如碎玉，“臣聽大公主說過，從前在明和宮中時娘娘與他們同居何其歡樂。”

“臣斗膽用蜀繡雙面異色技法繡了娘娘舊居，簷角綴的八百顆南珠都是家父親自下海採的。東南角的梧桐樹上……”

他頓了頓，耳尖泛起薄紅，“臣繡了只啄羽的鳳凰。”

滿殿抽氣聲裡，卓寧嫣突然輕咳一聲。

楚明雲看得分明，大公主藏在石榴裙下的雲頭履，正輕輕碾過謝雲舟的袍角。

鳳棲梧，鳳棲宮。

這小子，把情意都藏進了這份賀禮裡，也難怪卓寧嫣會羞澀了。

卓胤之也朗笑起來：“若是朕沒看錯，那哪是南珠，分明是合浦夜明珠！你父親壓箱底的寶物，都被你淘換來了吧？”

“既是送給皇后娘娘的賀禮，自然是要最好的，而且，明珠蒙塵是暴殄天物。”

謝雲舟伏得更低，後頸露出道結痂的鞭痕，“正如蠶吃桑葉，總要吐盡最後一口絲才不算辜負。”

卓胤之看了他半晌，忽然一擺手：“你之前請奏的學堂，以及女子紡織坊的事情，朕準了。”

謝雲舟驚喜抬頭，卻沒看卓胤之，反而與卓寧嫣互相對視一眼。

他滿臉笑意，再俯身拜下：“微臣，多謝皇上！”

“女兒也多謝父皇。”卓寧嫣也起身，對著卓胤之行了一禮。

這一下，讓楚明雲都忍不住笑了。

為女子謀些活計的事情，卓寧嫣從去年就開始做了，只是一直收效甚微，現在有了懂紡織的謝雲舟幫忙料理，還有卓胤之的點頭認可，後面的路便好走了。

她一時沒忍住，當即為女子紡織坊捐了兩千兩銀子。

瞧著卓寧嫣喜悅的表情，以及謝雲舟高興的看向卓寧嫣時的眼神，楚明雲終於長長吐了口氣。

倒也，是個不錯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