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鸞開啟院門。
住在她家東邊的鄰居孫氏站在她的門前,“李昕家的,雖說你才剛來軍囤幾天,但牛嬸家的孩子跟你比較熟。”
“這會兒她們家亂成一團,兩個孩子沒人照顧,你忙著看一下成嗎?”
牛嬸家有兩個孩子。
老大是個男娃,今年八歲,老二是個女孩,今年六歲。
小小年紀便沒了爹,寧鸞心底不忍,“嫂子,我這就過去。”
孫志的屍首就擺在牛嬸家的院子裡,他的身上蓋了一床被子。
牛嬸頭髮散亂,坐在孫志的旁邊哭嚎不止。
兩個孩子一臉害怕的站在她的兩邊,一人拽住她的一片衣角,癟著嘴不停的抽噎。
“牛嬸。”
寧鸞心情沉重,她看著牛嬸悲痛的樣子,喉頭哽了哽,安慰的話卡在嗓子怎麼都說不出來。
人命面前,一切都顯的那麼無力。
“昕哥兒家的,”牛嬸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兩個孩子還小,今天能先歇在你家嗎?”
“我想守著我相公。”
作為軍屬,生離死別早就是刻在心上做好準備的事情。
可真到跟前,沒人能夠坦然接受。
“嬸子,是誰把孫叔送回來的?”
之前分明叮囑過丁損,先把孫志的屍首運回大營,趁著兇手還沒有反應過來抓他個措手不及,怎麼現在孫志就已經被送回來了?
“是守衛在門口發現的,”牛嬸雙眼紅腫,“他們報到營裡之後,就把人送過來了。”
寧鸞眉頭一擰,直覺不妙。
“牛嬸,”孫氏急匆匆的從外面跑進來,“負責採買的丁損死了!說是畏罪自殺!”
“什麼畏罪自殺?”
牛嬸顧不得哭,“丁損跟我相公好的能穿一條褲子,我不信我相公的死是丁損乾的!”
寧鸞一手摟住一個孩子,聽到這個訊息心底‘咯噔’一聲。
丁損竟然死了?
想到那個性格粗獷的漢子,寧鸞面色凝重。
“哎?李昕家的,你快把兩個孩子帶回去,今天晚上牛嬸家裡的火把怕是要燃上一夜。”
孫氏急聲催促,“兩個孩子在院子裡站著會凍壞的!”
“我這就把他們帶回去。”
寧鸞蹲下身子,目光與兩個孩子對齊,“今天先去寧鸞姐姐家裡睡覺好不好?寧鸞姐姐可以給你們講故事。”
兩個孩子的鼻尖凍的通紅。
牛嬸看著心疼,“去你寧鸞姐姐家睡吧,娘今天要守著你爹,照顧不到你們。”
“寧鸞姐姐,”大一點的孫驍不停的顫抖,小拳頭握的死緊,“我爹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被那些撻子殺死了!”
孩子的聲音帶著哭腔響徹夜空。
在他旁邊的妹妹孫平安,一雙大眼睛裡滿是茫然與無措,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寧鸞一把將兩個孩子擁在懷裡。
軍囤的孩子,早早的就懂得了死亡是什麼。
牛嬸跪在地上,抱著寧鸞和兩個孩子放聲大哭,一旁的孫氏見了,揹著身子眼淚完全止不住。
寧鸞把孩子帶回了家。
房子是空蕩蕩的一大間,除了謝昕洲睡的那張床之外,屋子裡便只剩下了兩張小床。
幸好去鎮上買了被子。
寧鸞把兩張床並在一起暫且當成一張大床,然後把床鋪的極厚。
熱水已經燒開。
寧鸞打水給兩個孩子洗了手臉又泡了泡腳,哄著他們上了床。
畢竟已經熬了半夜,兩個孩子躺下不久便‘呼呼’的睡了過去,只是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寧鸞長嘆口氣伸手給他們擦掉。
謝昕洲睜開眼睛。
房間內油燈正燃,小丫頭坐在桌邊,單手撐腮望著門口想的出神。
額上一片冰涼,
謝昕洲抬手拿掉額上的涼帕。
他的床前燃著炭盆。
自從他變成現在這樣,頭一次感覺到他的身體,原來也能有正常人的溫度。
他難得感覺有些暖和。
謝昕洲撐起身子。
他的夜視能力極佳,一眼便看到了他的床腳不遠處的兩張小床,上面躺著兩個孩子。
“你醒了?”
寧鸞聽到動靜走過來,順手摸了下他額上的溫度,“好像不燒了。”
謝昕洲的眸光落在那兩個孩子身上。
“牛嬸家的兩個孩子,”寧鸞壓低聲音,“小旗大人的屍首下午被人在軍囤門口發現,丁損死了,傳言說是畏罪自殺。”
謝昕洲第一時間去看寧鸞的臉上。
小丫頭眼下青黑一片,明顯是一直熬到現在沒有閉上過眼。
再看一眼那兩個將小床佔的滿滿當當的孩子。
寧鸞只感覺腳下一空,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便躺在了床上。
謝昕洲掀起一床被子將寧鸞裹緊,“你先睡會兒,你若是想看丁損的屍首,等天亮了我帶你去。”
寧鸞眼睛一亮,“當真?”
“當真。”
謝昕洲躺在寧鸞的身側,兩人中間隔了一床被子。
被裹成一條蠶蛹的寧鸞控制不住在裡面掙動。
謝昕洲按住她的被子,“我不冷,你睡,我守著。”
“不是……”
寧鸞又掙扎了兩下,身上的凍瘡癢的要命。
她的雙手雙腳還有臉上的凍瘡,這會兒因為靠近炭盆,再加上窩裡又暖和,抓心的癢癢讓人控制不住的想要去撓。
謝昕洲翻身下床。
沒人鉗制自己,寧鸞下意識就想伸手去撓破凍瘡。
“別動,”謝昕洲一手攥住寧鸞的兩隻手腕,晃了晃手裡的藥膏,“我給你上藥,塗完藥就不癢了。”
“如果瘡口反覆被抓破,會留疤。”
寧鸞有些後怕,雖然她並不是一個將長相看的非常重要的人,但如果有好的辦法,誰願意讓臉上留疤?
謝昕洲見她不動,鬆開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腹粉粉的在油燈旁猶如透明,然後寧鸞便看到他從瓷瓶裡勾了一抹烏黑的藥膏。
謝昕洲垂著眉眼。
小丫頭睫毛忽閃,那雙烏黑的瞳仁裡面有光。
他抬手把藥膏在寧鸞的臉頰塗了厚厚的一層,而後便是她的手背。
寧鸞的視線隨著他的動作移動。
這才發現,對方的虎口竟然有一層厚繭,她下意識想仔細去看一下他的指節,卻見謝昕洲已經收手站了起來。
直到腳上被塗上藥膏,寧鸞才發現自己剛剛走神的太遠。
“昕哥兒,腳我自己來就好。”
寧鸞尷尬的腳趾都縮成一團。
謝昕洲不由分說攥住她的腳腕,“已經快好了。”
做完這些,謝昕洲又去拿了長長的布條,將寧鸞的雙腳和手都包了起來,“這樣可以防止你睡著的時候亂抓。”
寧鸞看著他去洗手。
他的背影在油燈下,莫名的有幾分挺拔的氣勢。
睏意襲來,寧鸞打了個哈欠,半個腦袋縮在被子裡昏昏然睡了過去。
聽到小丫頭的呼吸平穩,謝昕洲才不慌不忙的直起身子,走過去吹熄了油燈,在窗邊看著月色,靜靜的守候到了天亮。
寧鸞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謝昕洲不見蹤影,她手上和腳上的布條已經被人解開,兩個小傢伙還在睡。
她翻出昨天剛買的食材,煮了稠稠的米粥,然後又做了幾張蛋餅。
蔬菜是個金貴東西,昨天她沒有買到。
肉又凍得梆硬,著急做朝食的寧鸞等不及慢慢把肉化開。
等到朝食做好,謝昕洲依舊沒有回來。
寧鸞也沒忍心把兩個小傢伙叫醒,把朝食溫在瓦罐裡站在門口。
謝昕洲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一抬頭,便看到寧鸞望過來的眼。
“你去哪兒了?”
寧鸞開啟院門先把人迎了進來,見他面上還算正常鬆了口氣,“你這個身子,下次出門要帶上我或者跟我說一聲。”
天知道她剛才一直在擔心,那個害了孫志和丁損的人,會不會把她和謝昕洲也殺掉。
謝昕洲認真點頭,“我記下了。”
“你拿好這個。”
寧鸞看著謝昕洲手裡的冊子,“這是什麼?”
“仵作文書?!”
寧鸞雙眼瞪圓,“你怎麼辦到的?”
擁有原主記憶的寧鸞,明確知道南梁的規章制度。
若想從事仵作一行,首先要有三名仵作作保,然後再報名參加一共三關的仵作考試,待考試透過核驗了身份資訊無誤之後,便可發放仵作文書。
文書上的資訊包含了仵作的姓名身高和長相描述,還有他們的擅長方向。
寧鸞手裡的拿著的這份文書,上面寫的是她的名字。
“衛所裡設有專門的仵作考試,因為仵作在旁人眼中屬於偏門,從軍者和其家眷幾乎沒人去參加仵作考試。”
“一個沒有絲毫油水可刮的仵作考官。”
寧鸞瞬間懂了他的意思。
不僅懂了,她的心都在滴血,“你買的這本真文書,花了多少銀子?”
謝昕洲沉默了一瞬,“五兩銀子。”
寧鸞:“……”
十八兩銀子瞬間縮水到只剩十三兩。
“謝謝你,”寧鸞壓下心痛,“如果是我自己去考的話,說不定單單去找三位擔保,就要花上不止五兩銀子。”
小丫頭一幅肉疼的表情,卻依舊能很快的反應過來自我安慰。
謝昕洲從未見過情緒調控如此平和的女子。
“有了這個文書,你便可以去看丁損的屍首了。”
“對啊!”寧鸞一拍腦袋,“不僅是丁損的,就連小旗大人的屍首,我也能光明正大的把我的查驗結果說出來了。”
“昕哥兒,你太能幹了!”
寧鸞激動的抱住謝昕洲的手臂。
敢為死者言。
一直是寧鸞在工作中奉行的至高準則。
溫香軟玉在懷,謝昕洲僵硬到渾身肌肉痠痛。
小丫頭小小一隻,腦袋剛好抵到他的肩上。
寧鸞反應過來立馬鬆開,晃了晃手裡的文書,用笑容來掩飾自己剛才的衝動,“我去看看兩個孩子醒了沒。”
謝昕洲看著她一陣風一樣的衝回房內。
照顧著兩個孩子用好朝食,寧鸞把她們暫時送回牛嬸家裡,然後和對方一同去見總旗大人。
每一位小旗手下有十名衛兵。
每一位總旗手下有五名小旗及他們麾下。
總旗大人一般待在衛所,只有每月四天休沐的時候,他才會回到軍囤。
……
……
“寧仵作,”總旗章顯道看向寧鸞,“這具便是丁損的屍首,他的脖頸處有一處深刻見骨的刀痕,應當是被那些撻子一擊斃命。”
“總旗大人,”謝昕洲守在寧鸞身後,“寧仵作昨日剛在上原鎮破了一樁案件。”
謝昕洲將昨日案件的部分細節一一講出。
他平時雖然寡言,但這會兒描述起事情來,卻格外的引人入勝。
章顯道聽的入迷,“寧仵作果然是個中高手!”
“嗯,”謝昕洲點頭同意,“我們可以等一等她的檢查結果。”
寧鸞完全沉浸在了不會被人打擾的結界裡。
丁損的死狀極慘,脖頸那一處刀傷幾乎讓他身首異處。
“頸部有傷,傷深至骨,唯皮相連,創口……微散。”
寧鸞眉頭擰緊。
她的手指在丁損的頭上摸索,沒有異常。
“脊椎第三節,有點狀傷口!”
寧鸞的語氣快而穩。
謝昕洲適時的遞上匕首。
寧鸞徑直接過,用匕首的尖端在丁損的脊椎傷口處,硬生生拔出一根針來。
尾端圓,頭端尖,質地硬。
無錯書吧與昨天在孫志身上發現的兇器完全相同。
章顯道見到這幕,湊近了去看,“寧仵作,這就是那兇器嗎?”
“不是。”
寧鸞微微搖頭,仔細的將東西收好,然後在炭盆上灑下白醋從上面跨過。
“丁損的致命傷,就是他脖子上的那一刀,能劃出這種傷口的利刃,是圓月彎刀!”
“所以費盡心思驗來驗去,最後的結果跟一開始沒有什麼區別,”章顯道揮了揮手,“婦道人家神神叨叨,這裡是撻子邊界,這種事情時有發生,一定是撻子乾的沒錯。”
“不是撻子乾的。”
寧鸞抬頭,眸光銳利,語氣堅決,“殺害小旗大人和丁損的是同一個人!只不過小旗大人是被這根針穿進顱骨中造成致命傷。”
“至於丁損,”寧鸞偏過頭去,“他是先是被人用針插入脊椎,而後對方故意用刀砍他脖頸,最後把沒推進去的後半截針深深的埋進了丁損的體內。”
“做下此案之人,一定與小旗大人和丁損都甚是熟悉才行!”
章顯道半信半疑,“你有何憑證?”
寧鸞脊背挺直,“就憑我,是一名仵作!方才的查驗結果,儘可報送衙門,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