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方屠戶家裡,她只是給了一個眼神,對方便配合他尋找證據。
心思縝密,又通曉推兇斷案,還能利用現有形勢為他們營造條件優勢。
對方當真只是一個小小兵丁嗎?
她翻閱自身記憶,從未聽聞過上京城內有哪位世家公子離家闖蕩。
“那些撻子時不時的就來騷擾我軍,是要小心一些,”
丁損順口附和了一句,抬眼看到城門開了揚起長鞭,“我先回營,有空一起喝酒。”
“那丁哥可得等著我啊。”
牛車搖搖晃晃,
車軲轆時不時地打滑。
丁損喝罵了幾句天氣,冷不丁的扭頭看了兩人一眼。
“這路上實在無聊的要命,哎,李昕,說一說你是在哪兒遇到的流寇唄,如果對方是個草臺班子,改天請示千戶剿了他去還能分點銀子花花。”
謝昕洲咳了兩聲,面不改色,“那地方距離這裡約莫二十里地,他們當時是夜間偷襲,我未看清對方水平。”
南梁輿圖如同刀刻一般在他腦中。
“二十里地?”
丁損呵呵笑了兩聲,“整個固北郡轄內每三十里地便有一隻衛兵就地紮營,如此軍威震懾,若是流寇怎敢跑到這?”
“自上原鎮朝西二十里地,我當時便歇在那處山腳,現在想來,應是正好歇在了流寇的家門口。”
“你若有熟悉的衛兵在那附近,這是一立功機會。”
他字字清晰聲音沉靜。
原本覺得此事可笑的丁損下意識被他帶入了節奏,“真能立功?”
“發現流寇,勇於衝鋒,若能成功剿滅,至少可朝上再升一階。”
“前面躺著一個人,”一直四處觀察的寧鸞沉聲開口,“是軍囤的人嗎?”
話音剛落,掛在丁損腰間的長刀便被抽了出來。
刀鋒凜冽,映著地上的雪,一片反光直直刺入寧鸞眼中。
“轉過頭去。”
謝昕洲一把將她拽到身旁,挪了位置將她整個人罩入懷中,“閉上眼睛。”
寧鸞下意識雙眼緊閉。
另一邊的丁損已是拎著長刀走到那人跟前。
他穿著營裡統一發的襖袍,面目朝下,整個人栽在雪中。
丁損粗暴的朝他的臀肉踹上一腳,“醒一醒。”
沒有人應。
長刀警戒,丁損將人翻了個面而後蹲了下去,“孫志!”
“李昕,快來!”
寧鸞直接坐起,“是牛嬸的相公嗎?”
“他剛升任小旗,我便是他麾下那十人之一,”謝昕洲似是緩了過來,“我去看看。”
話音未落,一旁的寧鸞直接跳下牛車,“你待著別動,我去看看情況。”
謝昕洲動作一僵坐回車內,隱在帽子陰影下的唇角,微微上揚了一瞬。
從前戰場上永遠的先鋒官,今日竟然被命令退回去。
可他竟然覺得對方甚是可愛。
“人已經死了,”丁損氣的將地上的積雪踢的四散,“必定是那些偷偷潛入這附近的撻子乾的。”
寧鸞已經蹲下身子檢視孫志的屍首。
觸手冰涼,屍首僵硬,竟是出現了屍僵現象。
外面的天氣像是天然的冰窟,推遲了他的死亡時間。
“弟妹,我不能讓他躺在這裡,我得把他拉回去,”丁損冷靜下來再一扭頭,“弟
妹!”
孫志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寧鸞扒了下來。
“左小臂外側,有一寸許細長傷,傷口齊整。”
“右腹斜下處,有一寸許細長傷,傷口齊整。”
寧鸞動作利索的解開孫志的腰帶。
“弟妹!住手!”丁損的刀尖定在寧鸞手邊,“你究竟要幹什麼?”
‘鐺’的一聲脆響。
丁損的長刀被撞的一歪,險之又險的劃過寧鸞的手背插入雪中。
“我娘子膽子小,”謝昕洲不知何時走到近前,站在寧鸞身邊保護意味明顯,“她怕利刃。”
丁損看了眼手中的長刀,又看了眼繼續檢查屍首的寧鸞,唇角抽了抽,“你們小夫妻情趣不錯。”
就算軍囤裡面住的軍屬比一般婦人要膽大一些,但直接上手觸碰屍體的,丁損第一次見。
“我娘子在驗看小旗大人的死因。”
謝昕洲側了一步橫在丁損和寧鸞中間,“她家中有老仵作,耳濡目染的會上一些。”
“肯定是撻子乾的!”丁損罵罵咧咧依舊憤恨,從雪中拽起長刀而後驚疑一聲,“你剛剛扔的什麼?我好好的刀尖凹了個點。”
被謝昕洲扔出去的雪團早已經四散開來不見蹤跡,他語調微揚很是隨意,“一時情急,信手撿了個石子。”
地上的積雪厚到鞋子能直接沒入其中,哪裡來的石子?
丁損總覺得有些邪門。
但他看著這夫妻二人皆是滿臉肅穆,丁損下意識跟著緊張。
這邊寧鸞已經將屍首表面檢視了一遍,她的手指插入對方發縫細細摸索,“丁大哥,你手上的長刀能否借我一用?”
“用這個。”
寧鸞看著謝昕洲遞過來的短匕,那匕首不過寸許,刀鋒極利,沒有刀鞘。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裝在身上還能避免被這利刃誤傷的。
寧鸞在屍首的頭頂剃掉了些頭髮,露出銅板大小的一塊頭皮。
“頭頂骨縫處,有點狀傷口。”
她的指腹在傷口處停留片刻,而後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寧鸞拔出了一根三寸長的針狀物。
尾端圓,頭端尖,質地硬。
丁損看的頭皮發麻。
他下意識喉嚨發緊,“這是什麼?”
謝昕洲語調平平,“應當是兇器。”
“沒錯,”寧鸞將東西收好又將屍首裹上衣袍,“這裡應該不是第一現場。”
她下意識用了現代詞彙。
丁損聽的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寧鸞反應過來剛要解釋,謝昕洲已替她回了一句,“小旗大人應當是被人殺害之後挪至此處的。”
對方彷彿是自己心裡的蛔蟲。
寧鸞抓住他的手臂,抬頭看她語氣遲疑,“那個…奇變偶不變?”
謝昕洲眉梢微揚,眼底頭一次浮現出一絲不解。
寧鸞尷尬的將手縮回卻被人一把攥住。
對不住,
是她想多了!
“那這人是挪還是不挪?”丁損感覺自己的腦袋變成一攤漿糊,“接下來咋辦?”
謝昕洲看了眼屍首空空的腰間,“小旗大人的腰牌可在身上?”
“沒有,”寧鸞仔細回想了一下,“他身上什麼都沒有。”
“衛兵遺失腰牌乃是大罪!”丁損摸了下腰間的木牌,“是不是那些撻子摘了他的牌子回去邀功?”
寧鸞不太明白南梁的軍丁制度,但她有自己的看法。
“他身上的兩道細長傷口,看起來像是被極為鋒利的長刀或者長劍劃傷的,”她又看了眼丁損手裡的刀鋒,“在他身上劃下傷痕的武器,輕便靈活,一刀劃過毫無滯澀之感。”
“不像丁大哥手裡的長刀,若刺入血肉,需要大力才能拔出,不會讓傷口如此平整。”
丁損瞪起眼睛,“說了半天,不還是撻子乾的?”
無錯書吧“那些撻子雞賊的很,用的武器是圓月彎刀,老子砍個腦袋累的要死,他們騎在馬上橫衝過來取人首級輕鬆的很,老子看著那刀都眼熱。”
寧鸞搖頭,“傷口齊截不散,不是生前傷,他應當是被隨行之人或者熟人殺死的。”
謝昕洲目不轉睛的看著對方。
小丫頭眼神清正,生了凍瘡的臉也遮不住她那雙極為漂亮的烏黑瞳仁。
當時他匆匆一瞥,看到賣身契上的名字叫楊二丫。
想必寧鸞才是她的真名。
沒想到,他們兩個倒默契的都另有一層身份。
‘她還真是對自己毫無戒心。’
‘臨死之前,他總要護著她才是。’
“丁大哥,”寧鸞說出自己的推斷,“他的死亡時間應當是昨夜寅時,至於他身上後補的傷痕,應當是一個時辰前。”
丁損服了。
他直接放棄思考,“那你們說,接下來我還能幹點啥?要不然我把他交給你們處理吧?
“查一查昨夜寅時是不是小旗大人守夜,”謝昕洲不欲現身人前,把話拆碎了告訴丁損,“從軍囤大門到這裡,駕著牛車需要一炷香的時間,到時候你問一問軍囤守衛,午時那會兒有沒有兵丁出門。”
等丁損駕著牛車離開,謝昕洲才偏頭看她,“好了,這下我們要自己走回去了。”
寧鸞聳了聳肩渾不在意,“幸好他幫忙把我們在鎮上買的東西給帶了回去。”
謝昕洲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小丫頭的每一次回答,都能夠出乎他的意料。
“走吧,”寧鸞上前挽住謝昕洲的胳膊,仔細的看了眼他的臉色,“你這個身子倒是奇怪,現在看起來臉色又好了一些。”
“不像剛剛在張屠戶家,面白如紙,看著揪心。”
寧鸞試圖將謝昕洲的情況和現代病症對上號,但是沒有找到匹配的結果。
“我的病症藥石罔效,”謝昕洲繃直身體,不讓自己身上太多的重量壓在寧鸞身上。
“不過,我在一天,便會護你一天。”
兩人在積雪快要淹沒到腿彎的時候,到了軍囤的大門。
他們的身上也覆了一層厚厚的雪,守門的衛兵長槍橫擋,攔在兩人跟前,“站住!”
寧鸞拽出謝昕洲腰上的木牌,“我們是衛兵李昕和他的家眷,麻煩放行。”
守衛上前把木牌檢查一遍。
“晚上沒事不要胡亂走動,今天軍囤戒嚴。”
“謝謝提醒,我記下了。”
寧鸞和謝昕洲交換了個眼神,而後收好腰牌回到家中。
丁損將他們今日在街上採買的東西放在了院子裡,為防被雪打潮,他不知在哪找了個破爛的木板壓在上面。
“我們在書肆拿回來的東西也在裡面!”
寧鸞驚呼一聲快步上前。
“別動,”謝昕洲擋在她的身前,細而有力的指節捏住木板直接掀開,直接將東西拎起大半。
寧鸞撿起掉在地上的兩個小包袱跟在他的身後進到房裡。
“還好,筆墨紙硯和書本都沒溼。”
這可都是銀子。
活當比死當的價錢要低一些,那半塊玉佩一共當了四十兩銀子,扣掉今天才買的這些吃喝穿用,寧鸞手上現在只剩下十八兩銀子。
捉襟見肘,賺銀子迫在眉睫。
“昕哥兒”
寧鸞扭頭便看到謝昕洲潮紅的臉。
他原本膚白賽雪,這會兒卻面色通紅眼裡還泛著水光。
寧鸞心底一緊上前摸了下他的額頭,“你起熱了!”
也是。
他的身子本就薄弱,又在雪中跋涉了那麼久,到家了還跟著她忙前忙後,能撐到現在已經讓寧鸞刮目相看。
寧鸞架起謝昕洲把他放在床邊坐好,伸手去解他的襖袍。
她本就是法醫,更何況現在對方身體這樣,她沒工夫去計較男女大防。
“我來吧。”
謝昕洲看了眼她手上因為用力而裂開的凍瘡。
他的襖袍這會兒又溼又冷,只會讓她本就不成樣子的手愈發的雪上加霜。
寧鸞去包裹裡翻找今天剛買的裡衣,架在爐子上烤的溫熱拿到床邊,“把這個換上,你的裡衣發潮。”
謝昕洲躺在床上,一個手指都動彈不得,全靠自己行軍多年的高度警惕性來維持僅剩的那一絲意識。
寧鸞見他不動,心裡著急直接去解。
“別動。”
“別動什麼別動,你穿著這身衣服躺著把被子都弄潮了還怎麼睡覺?”
寧鸞一把扯下謝昕洲的裡衣。
男人身上的腹肌明顯,從右胸口有一道猙獰的傷疤斜到腰間,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細碎的傷口。
刀傷、弓箭傷、甚至還有匕首傷。
寧鸞掃了一眼收回視線,把溫熱的裡衣給他穿上。
“你先躺著,我去燒點熱水。”
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寧鸞被他的指節硌的手腕生疼。
床上的男人一眨不眨的看著她。
他的樣子像極了生怕被人拋棄的孩子。
寧鸞心裡一軟,握住他的手背,“我不會離開軍囤的。”
謝昕洲心神一鬆,雙眼一閉放鬆的睡了過去。
“相公!”
“相公啊——!”
牛嬸的哭聲在夜中迴盪,寧鸞心底一凜,把水壺坐在爐上,開啟房門留意隔壁的動靜。
“李昕家的!過來幫忙!”
有人急匆匆的來敲門,寧鸞扭頭看了眼謝昕洲,抓起帽子戴在頭上便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