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三走後,接下來的議會,便是由蒙毅主持。
這一次的選舉沒有任何意外,毫無疑問是蕭何當選。
縱然李斯用盡手段,可他還是輸給了蕭何。
蕭何成功地當選為下一任相邦,主掌國家總事,肩扛秦國重任。
不過,當選之後,蕭何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讓人大跌眼鏡。
他請求扶蘇,不要治罪於仲平,更是請求扶蘇,莫要怪罪在場的所有臣子。
在場的眾人,要麼是各個郡縣的郡守,要麼是各地的將領,再要麼就是朝中的重臣。
一旦將他們全部治罪,那麼秦國可就瞬間癱瘓。
可眾人不理解的不是這個,而是蕭何為什麼要向扶蘇請求。
經過此次事件,扶蘇的權利已被全部架空,他除了能夠命令的動咸陽宮的諸多侍者,他連門口駐守計程車卒都命令不動。
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蕭何為什麼還要向扶蘇請罪?
而就在眾人不明白的時候,扶蘇卻是一臉凝重地看著蕭何,沉默不言。
似乎是察覺到殿內的氛圍,蕭何猶豫片刻,轉身說道:
“諸位,議會大選已經完畢,還請諸位退場,本相要與陛下單獨談談。”
“……”
蕭何落話,眾人只能退場,將場地留給兩人。
等眾多臣子全部退出之後,蕭何這才轉身看著扶蘇,看著以往一臉英氣,現在卻是一臉滄桑的皇帝:
“陛下可有疑問。”
“有。”
“是何?”
“為何要求情?難道你認為寡人還有權利?”
“自然有。”
“何處有?”
“現在沒有,日後定有。”
“為何會這樣想?”問完,扶蘇的神情更是凝重,定定地看著蕭何,聽著他的回答。
蕭何回道:“陛下,世人陷入仲子描繪的畫卷之中無法自拔,但他們卻都忘記了一件事情。”
“何事?”
“嬴氏宗族,也不盡是庸碌之人,他們大都隱藏在秦廷之中,更有甚者,充當著國家重臣,他們現在選擇支援這項制度,不過是因為……”說到這,蕭何頓了一下,遲疑良久之後,這才接著說道:
“那人還在,只要那人還存活於世,嬴氏宗族即便拼上所有也不可能有半成勝算。”
“但,若是那人離去,整個天下的局勢將會瞬間扭轉,故,臣還望陛下莫要怪罪那些不知之人。”
“哼。”扶蘇頓時冷哼一聲,沒有反駁蕭何的解釋,他本以為只有自己才會知道嬴氏宗族暗中的力量,沒想到,蕭何這個典客竟然也能知道,難道擔任典客之際,發現了什麼東西?
扶蘇不知道,不過蕭何雖然想要庇護那些不知之人,但他就會滿足蕭何的心願嗎?
仲平他管不了,名望高,威壓盛,僅憑他一個後繼之君,完全壓不住仲平這種老謀深算的重臣權臣,但,蕭何算什麼?那些臣子又能算什麼?
最難處理、最為狠辣的仲三已經主動辭官離去,接下來的人,在扶蘇的眼中完全不值一提。
包括蕭何。
可就在他以為大勢已定的時候,蕭何卻突然跳了出來。
難怪能夠一步步走到典客位置,這眼光也不是世人能夠比肩的。
身體稍微後仰,扶蘇好似又恢復了以往的威勢:
“他們逆謀造反,你認為寡人該原諒他們?”
聞言,蕭何不由深吸一口氣,再次說道:“陛下,您可有證據證明他們逆謀造反?”
“與叛臣一同舉辦議會,還不叫造反?”
“陛下,您有沒有想過,您的一句叛臣,將會讓整個秦國動盪?”
扶蘇沒有說叛臣是誰,蕭何也沒有點明,但兩人卻都是心知肚明,這個叛臣指的究竟是誰。
聽到蕭何這麼講,扶蘇也不由遲疑起來。
即便是嬴政那麼動怒,可他也沒有將那人指定為叛臣,也就是將他入獄,聽候審問。
可沒過半年,那人便又從牢獄走出,足以見證那人的威望連嬴政都得思量半分。
若是自己真的將那人定為叛臣……那種場面,扶蘇都有些不敢想象。
手指敲了敲桌面,扶蘇這才說道:
“按照你的意思,難道此事就作罷?”
“陛下想如何做?”
“選舉的相邦撤職,寡人親自定下一人。”
“可以讓陛下息怒?”
“可。”
“可以讓陛下原諒那些臣子?”
“……如果寡人不答應呢?”
“陛下,此事不得不答應。”
“你在威脅寡人?”扶蘇眉目一擰,看著蕭何。
蕭何躬身一禮,接著說道:“陛下,臣不是威脅,只是在說一個事實,若是陛下依舊我行我故,那麼秦國內部必定會發生一戰,這一戰,陛下只有兩個結果,輸與慘勝。”
蕭何沒有接著說下去,但扶蘇已經明白了蕭何的意思。
如果他真的要對那些臣子動手,那些臣子定然不會甘心受屠,等待秦國的,定然是無休止的內戰迭起。
稍微遲疑幾秒,扶蘇便想到了辦法,回道:
“好,寡人答應你,不會對那些人動手。”
“多謝陛下。”
“何時辭職?”
“再等幾日。”
“等?等什麼?”
“陛下,臣剛剛已經說了,現在的一切,都是那人一手造成的,您覺得,那人還在的情況下,臣可敢辭職?”
“……”眨了眨眼,扶蘇猛然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之後,擺手說道:
“那就再等幾日。”
……
秦紀33年十月五日,秋。
“先生,我師弟師妹呢?沒來送您?”
一輛普通的馬車緩緩向著咸陽城外駛出,馬車上,仲三身穿一身普通衣物,笑吟吟地側頭衝著車內問道。
聞言,車內不由傳來一個笑聲:
“呵,何必相送?一個在宮內,一個在邊境,不必送。”
聽到仲平這樣講,仲三不由接著笑道:“我還以為是先生做的事傷了他們的心,他們不願相送呢。”
“哈哈哈哈哈哈,仲三,你也會對你先生打馬虎眼了,明知如此,何必再問?”
“唉。”仲平笑得出來,仲三卻笑不出來,長嘆一聲,說道:“我不過是為先生不甘,明明做的事情是為了天下,可他們為了自己的私利,卻置於親情不顧。”
“你見得還少了嗎?”
“不少,但沒想到,這種事情會在先生的身上發生。”
“我不是神,也不是仙,我沒辦法掌控所有人的想法,更沒辦法完全順從子女的心意,他們一個成了太后,一個成了皇帝最為看重的將軍,我將皇權削弱,受害的可不就是他們?”
“可權利真的比親情重要?”
“我還是那句話,這種場景,你看的少了嗎?”
“……”
這一次,仲三沒有回應,只是沉默地趕著馬車。
是人都會變,隨著時間流逝,有人變了性格,有人變了樣貌。
而自己身後的這位,他好似卻一直都沒有變過。
他的心一直都為了天下,天下也給了他同樣的回報。
當他入獄之時,為他喊冤之人數不勝數,當他修改制度之際,支援他的人絡繹不絕。
以往他想要做事,阻攔無數。
現在他想要成事,易如反掌。
但他卻在最巔峰的時候激流勇退,留下了一個明知不可能,卻還要強行實施出來的制度。
在仕途上混了這麼久,仲三也不是蠢貨。
蕭何能看出來的事情,他自然也能看得出來。
嬴氏宗族一直都沒有站在明面,但他們卻是一直遍佈整個秦國,始終都沒有消失。
秦國度過了這麼多年,發生了多少叛亂,可哪次叛亂不是在嬴氏宗族的幫襯下全部平復?
此次嬴氏宗族沒有出手,不過是仲平還活著,他們敵不過活著的仲平,即便仲平已經垂垂老矣,即便仲平已經再也拿不動曾經的秦劍,但他們依舊不敢與仲平為敵。
因為,在這位老人的身上,有著可以逆轉整個秦國的大勢!
他們與仲平為敵的獲勝機率,幾乎為零。
所以,他們沒有出手,他們在等一個時間。
在等一個仲平離開人世的時間。
只要這個時間抵達,所謂的君主立憲,所謂的議會選舉,都將會被嬴氏宗族全部推翻!一個不剩!
但正如公平二字一樣,潛移默化,只要第一次有人站出來進行實施,那麼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無數次。
此次的議會選舉,不過是與當年仲三第一次站出來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一樣罷了。
仲平,他也只需要實施第一次,也就足矣。
可,這一次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大到讓仲三都有些擔憂秦國的未來。
等到嬴氏宗族清理一切的時候,這天下的重臣能臣還剩幾人?
而且,不僅是那些人,就連仲平的子女都與仲平站到了對立面。
實施這種事情,真的值得嗎?
無錯書吧正當仲三心中複雜之際,兩眼一瞥,突然注意到了前方的擁擠。
將馬車停下,仲三走到前面,湊到人堆後面,踮起腳尖向裡看。
不過,看了半天,仲三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
想了想,拍了拍身前的人,等那人轉身後,這才問道:
“壯士,前方發生何事?”
那人聽聞,頓時驚訝地看著仲三:“這麼大的事情你不知道?”
“什麼事情?”聞言,仲三更是疑惑。
什麼大事他不知道?
“仲相要走了啊,仲子,仲相他要走了!這件事你不知道?”
“……”聽到這,仲三不由倏地默然。
謝過此人之後,仲三回到馬車旁邊,爬到馬車上面往前看去。
只見從這個地方,直至前面的咸陽城門,熙熙攘攘,擠滿了人,而在稍微靠前的地方,則是停著無數豪華車架,最面前,最明亮也最晃眼的車架大大方方地停在那裡。
仲三見過這些車架,更見過最前面的車架。
那是當今皇帝扶蘇的,他旁邊的那個,則是皇后的。
將所有情況收進眼底,仲三從馬車上爬了下來,掀開車簾,對仲平低聲說道:
“先生,前面的路已經堵死,是陛下與皇后等人要為您送行。”
仲平正在依靠著車架休息,聽到聲音,慢慢地睜開雙眼,疑惑地看著仲三:“誰?”
“是陛下跟皇后。”
“你通知他們了?”
“並未。”
聽到這,仲平沒有接著問下去。
自他主動辭職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理會過國事政事,可對於守軍方面,他也沒有驅趕,反倒是讓他們繼續留在自己的府中。
估計就是這些人通知的扶蘇仲秋。
想明白後,仲平也沒有選擇繞路,而是招了招手,示意仲三過來,這才攙扶著仲三的胳膊,費力地從車裡走了出來。
站在車上,看著前面數不盡的人群,仲平慢慢地走下馬車。
讓仲三在身後趕著馬車,仲平獨自一人,緩緩地向著人群靠近。
當他走向人群的時候,前面的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麼,突然莫名地向後轉身。
看到仲平前來,雖然不認識此人,但不知為何,那人還是突然地向後倒退,好似眼前之人,是自己什麼重要的人一樣。
一個退,前面被擠到的人也是立馬轉身。
一個接一個,一群接一群。
有人認出了仲平,也有人認出了跟在他身後的仲三。
但不知為何,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都是沉默地看著仲平向前走去。
仲平每走過一片地方,那片地方便瞬間安靜。
直至,整個咸陽城門的周邊,全部徹底地安靜下來。
似乎是察覺到了不對,站在最前方,被重重包圍著的扶蘇,突然扭頭看向這裡。
雙目對視,扶蘇看向仲平的眼中,充滿複雜,仲平望向扶蘇的眼中,則是一潭死水,極為平靜。
正當扶蘇注視仲平的時候,在他旁邊,一抹身影突然閃過。
仲秋不顧形象,提著衣襬,快速地跑到仲平身邊,看著蒼老地面容,仲秋語噎問道:
“非走不可嗎?”
見仲秋梨花帶雨,仲平嘴角微揚,抬手逝去仲秋臉上的淚痕:
“不是非走不可,而是你娘在等著我,為了她,我也得走。”
“女兒陪你一起……”
“不要說胡話,留在這裡,陪著陛下,有些事情還需要你來勸阻。”
“……”聞言,仲秋頓時怔怔地看著仲平。
而來到這裡的扶蘇聽到這,也是不由詫異地看著仲平。
難道,仲平預料到了什麼?
沒等扶蘇想完,仲平就撒開了仲秋的手,走到他的面前。
以往他需要仰視仲平,現在,他已經成為了俯視。
微微彎起身子,扶蘇也是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拋於腦後,輕聲說道:
“岳父,若有需求,可以直言。”
“呵,沒幾天活路了,還有什麼需求?”仲平輕笑一聲,微微搖頭,用著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接著說道:“陛下,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不會同意這個制度,但,勢不可違,若是強行逆轉歷史的洪流,那最終受罪的,將會是秦國,還望陛下莫要成為歷史的罪人。”
扶蘇嘴唇微張,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仲平的意思,是想讓自己同意這個制度?
可他明知不可能,為什麼還要說這些話?
見扶蘇沉默,仲平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重重地拍了幾下扶蘇的手,隨後,向後招了招手,越過扶蘇,向著城外走去。
城外兩側站滿了士卒,一眼望去,完全看不到盡頭。
士卒的身後,也是站滿了秦廷臣子。
蕭何、李斯、蒙毅、甘羅等等。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仲平坐上馬車,眼睜睜地看著仲三將馬車行進。
心中有著千言萬語,卻在這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或許是他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更或許是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張口。
但他們卻知道,屬於嬴政與仲平的時代,結束了。
當馬車的身影變小之時,仲秋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悲痛,依靠在扶蘇的懷中悶聲痛哭起來。
這一別,便是永遠。
扶蘇看著逐漸遠去的車架,不知為何,眼角也是留下了一滴淚水,嘴唇微張,聲音微啟:
“扶蘇,恭送……仲子。”
“我等學生,恭送仲子!願先生,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