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清賬?
仲秋沉默地聽著,沒有動靜。
她雖然沒有說話,但心中的想法已經浮現出來。
那就是,即便扶蘇想要算清賬,那也得有那個機會。
可現在眼下的情況卻是,民意洶洶,所有人都在支援仲平的決定,所有人都在期待著十月一日的選舉。
沒有人在乎扶蘇這個皇帝,更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
扶蘇,已經被世人遺忘。
縱然他在位掌權之際沒有做過什麼錯誤,也沒有做過什麼昏庸的決定,但當仲平的意見流傳出去之後,他就已經被世人忽略了。
仲秋沉默地想著,沒有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而在她旁邊的扶蘇,似乎也是將心中的埋怨全部吐出,倏地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扶蘇這才微微抬頭,看著仲秋:
“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裡靜一靜。”
見狀,仲秋也只能起身離開,徒留扶蘇一人在這。
等仲秋走後,扶蘇也是由臉上的面無表情,突然變得有些痛苦起來。
他有些後悔,也有些醒悟。
他後悔沒有將仲平從相邦的位置撤下,更後悔那天仲平將這個建議提出來的時候,沒有將仲平直接緝拿入獄。
而他醒悟的則是,他終於理解了嬴政的那句話。
【仲平是寡人的先生,也是寡人的長輩,更是寡人的恩人,寡人信他,寡人重他,寡人可以放縱他,寡人也可以任其掌權,畢竟,寡人已經離不開他,更無法將他拋棄,但,太子,寡人要你始終都記住一點,他對你而言,不是。】
這句不是,扶蘇現在終於理解是什麼意思了。
嬴政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看出他壓不住仲平,更無法讓仲平真正的敬畏輔佐。
仲平心中的君王,只有嬴政一人,也只有他,才能讓仲平不會提出君主立憲這種制度。
可他呢?
他只不過是嬴政的兒子,即便是嫡長子,那也是兒子。
仲平能提出將公子分封域外的這種建議,他那時就應該明白,在仲平眼中,不管是嫡長子還是其他公子,其實都一樣,都不過是嬴政的兒子罷了。
不論是誰,都沒有資格讓他輔佐,不論坐沒坐上皇位,他都會一無反顧地會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出。
正如嬴政晚年尋找長生一樣。
可那時嬴政還有仲平阻攔,眼下的仲平由誰阻攔?
已經沒有人了。
已經沒有擁有資格阻攔仲平的人了,更沒有願意去阻攔仲平的人站出來。
即便那些選擇支援他的人,也沒有想要將仲平相邦職位撤掉的意思,他們最大的想法,便是讓仲平與扶蘇和解。
但,都已經現在了,哪裡還會有什麼機會和解?
而且,現在後悔也晚了,一切都晚了,眼下他只能等著時間的到來,只能等著由仲平主持的議會召開!
……
秦紀33年十月一日,秋。
這是一個被記錄史冊的日子,更是一個讓當代人以及後人都極為難忘的日子。
這一日,仲平推翻了歷朝歷代的嫡長子繼承製,掀開了一個跨越時代、從來都沒有人想過的全新篇章。
而這個篇章能給秦國帶來什麼,當代的人無從得知。
咸陽宮前,聚集了眾多前來看熱鬧的民眾,有些是從東郡趕來的,也有的是從南海郡快馬前來的,他們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見證這個歷史。
而比他們先到的人,則是已經帶人進入了咸陽宮主殿。
主殿內,那些坐位早就安排完畢,前來的人只要按照自己的位置坐好便可,而最上面的位置,則是坐著一臉陰沉的扶蘇。
至於他階下的首個位置,毫無疑問,正是仲平的位次。
等眾人前來的差不多後,仲平終於在矚目當中緩緩走來。
剛一進來,在坐的所有人,除了扶蘇,全都起身禮拜:
“我等見過相邦。”
聲音齊響,讓扶蘇聽了不由扎耳。
他的目光,自仲平進入之後,便一直緊緊地盯在他的身上,絲毫沒有離開。
這一次的會議大選,在他看來,不過就是仲平自導自演的手段罷了。
一個半隻腳都已經踏入棺材板的人,現在竟然還在留戀自己手上的權利,不願意離去。
現在想想,自己以往期望仲平主動離開的想法,多麼可笑。
都怪他將仲平想的太好、太聖了。
誰料,這天底下,就沒有無慾無求的完美聖人。
是人,就會有三情六慾,就會遵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的道理。
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秦國的軍隊已被仲平掌控,秦國的各個郡守已經全部遵循仲平的命令。
此刻他身為一個皇帝,卻連命令都已經傳不出咸陽宮。
實在有些荒謬!
仲平不知道扶蘇的想法,他雖然感受到了扶蘇的眼神,但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一直走到主殿的中央,轉過身後,這才對熙熙攘攘朝著自己禮拜的眾人說道:
“都坐。”
“謝仲相。”
待眾人坐好,仲平這才接著說道:
“諸位,這是第一次議會大選,也是開天闢地的一次,老朽作為制定這個制度的人,不會參加選舉。”
“什麼?!”
“這……”
仲平的話音一落,在座的眾人紛紛交頭接耳。
就連扶蘇也是疑惑地看著仲平。
難不成,自己想錯了?
仲平真的不是為了保住自己手中的權利?
而是……真的為了秦國?
可為什麼偏偏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
在扶蘇的憤怒中,仲平的話接著傳入眾人的耳內。
“老朽年齡大了,也不想再做相邦了,現在,只想回到故鄉,頤養天年,還望諸位成全老朽。”
當仲平說起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不禁再次起身,臉色凝重,兩手抱圓,對站在中間已經顯得極為瘦小的仲平禮道:
“我等謹遵仲相之令。”
不過,這個聲音落下之後,又有一些聲音響了起來:
“仲相,在場的除了您,誰還有資格擔任相邦一職?”
“是啊,仲相,如果沒了您,秦國就沒了支柱了啊。”
“還望仲相再為秦國效勞幾年。”
“還望仲相再為秦國效勞幾年!!”
這些聲音傳入耳內,仲平不由略微搖頭。
事情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他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他不想在自己身死的時候倒在咸陽,更不想讓天下人以為,自己制定的這個制度,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利。
當皇帝,不是他的夢。
當權利比肩皇帝的相邦,也不是他的夢。
他的夢,已經在嬴政在位的時候,實現了九成,現如今,這最後一成,將是他臨走前的絕唱。
之後的秦國如何,他不想管了。
他最愛的人死了,他的摯友,他最優秀的學生,全都死了。
這天地間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已經沒有目的留在這裡了,更沒有心思留在這裡。
他為秦國流過血,為秦國流過淚,為秦國效勞了一生,為秦國操勞了一輩子,他想歇歇了。
他要準備去見自己的那些老朋友了。
信陵君、荀子、周子、王翦、蔡澤、離秋、嬴政等等。
他似乎已經看到,這些人正在向他招手,好像在讓他過去,與他們團聚。
長嘆一聲,仲平也不再遲疑,再次沉聲說道:
“既然說了不會參選,那就不會參選,從今日起,老朽不再是相邦,下一任的相邦,將會在今日選出。”
“諸位,將你們心目中的最佳人選,選出來罷。”
“老朽……走了。”
話落,在眾人急促地勸阻聲中,仲平拄著柺杖,一步一步向著殿外離去。
即便是走出了主殿,仲平也沒有再看身後的扶蘇一眼。
直至,仲平離開了咸陽宮,向著更遠處走去。
剩下的人見狀,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拿不出個主意。
舉行這次議會的人走了,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正當眾人有些懵的時候,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光明正大地走到中間,仲三轉頭看了看扶蘇,遲疑幾秒之後,沒有禮拜,而是眼簾低垂,轉向眾人,直接說道:
“諸位,仲相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他不會參加此次的大選,也不會繼續擔任相邦,仲相為秦辛勞幾十年,這一次,咱們就讓仲相好好歇息歇息。”
“仲郡守說的有理。”
“既如此,仲郡守,接下來該如何做?”
作為仲平的學生,仲三的名聲在場的眾人自然知曉,也都是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
既然仲三都已經這樣說了,那仲平此次就是玩真的,他是真的不想再擔任相邦了。
可,仲平走了,他們該選誰?
選自己可以嗎?
正當眾人心中複雜之際,仲三接著說道:
“接下來的事情,就按照章程置辦,首先,各位匿名在自己身前的紙上寫下你心目中的唯一人選,不能寫自己名字,另外,寫好之後,將紙張摺疊,不能讓他人觀看,交由御史之後,三位御史進行統計票數,得票最高者,為下一任相邦!”
將規矩講解完,仲三大手一揮:“諸位,開始吧,時間為一炷香,一炷香後,開始收票。”
說完,仲三直接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將身前的紙張拿起,寫起名字。
見仲三如此,其他人也是都將自己身前的紙張拿起,紛紛落筆。
有些人遲疑,有些人果斷,但不論過程如何,一炷香後,蒙毅硬著頭皮,在扶蘇的注視下開始收取所有人的紙張。
將紙張收完,蒙毅與其他兩位御史便開始統計票數。
沒有片刻,票數便全部統計完畢。
將寫好的結果拿起,走到中間,蒙毅大聲宣告著結果:
“下一任相邦人選——東郡郡守仲三!”
聽到這個結果,其他人皆是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仲三作為仲平的弟子,能力放在郡守行列也是絕頂,更何況他的威名也是早就傳遍天下。
他來作為相邦,那是再合適不過。
但正當所有人想要恭喜仲三的時候,仲三的聲音卻是響起:
“第二個得票高者為誰?”
“……”愣了幾秒,蒙毅連忙看向下一個名字,隨即說道:
“相邦,第二個得票高者,為典客蕭何。”
聞言,仲三似乎是在遲疑,但沒過多久,仲三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我退出選舉,主動放棄相邦一職。”
“???”
“!!!”
不僅是蒙毅,就連其他人也是極為詫異地看著仲三,不明白他為何要將已經到手的滔天權利拱手讓人。
蕭何的能力雖強,但在眾人看來,還不及仲三。
畢竟,蕭何可是跟過仲三一段時間,說蕭何是仲三的學生都完全尚可,更不用說軍事能力上,蕭何比仲三還要弱上一些。
可仲三為何要這麼幹?
正當眾人驚疑之際,仲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兩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看著眾人,瞥了一眼坐在階上沒有任何動靜的扶蘇,朗聲說道:
“仲三謝過諸位的好意,但,仲三已經無心仕途一道,此次選舉,由第二名蕭何擔任,如果你們不同意,你們可以再次選舉,仲三……仲三隻想跟隨先生一起,還望諸位能夠成全仲三。”
為了一個老人,就將自己的大好前程全部捨棄?
仲三的這種作態,在眾人看來完全不值。
察覺到眾人的神態,仲三毫不在意地笑道:
“我知道諸位的想法,也知道諸位支援仲三的心情,但,諸位,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現如今,世人只知仲三成名之後的事蹟,卻鮮有人知道仲三成名之前的事情。”
無錯書吧頓了一下,仲三深吸一口氣後,接著說道:
“我很感激先生,是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也是他讓我在秦國中出人頭地,如果沒有他,現在我或許早就死在他國,無人知曉。”
“他賜予了我第二次生命,諸位,於情於理,仲三都不忍心對先生不顧。”
“先生年齡也大了,他已經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既如此,那麼,仲三也該走了。”
“接下里的日子,仲三隻想為先生送終,還望諸位成全,接下來的事情,蒙御史,就麻煩您來主持。”
說完,在眾人不解卻又敬佩的眼神中,仲三離開了主殿。
跟他先生一樣,直至走出殿外的那一刻,仲三也再也沒有看過扶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