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所有內容全部看完,扶蘇沒有在眾人意料當中直接動怒,反而語氣平靜,緩緩說道:
“除了相邦,其他所有人,全部退下。”
“臣等告退。”
其他人揖禮過後,隨即全都慢慢退下,就連站在一旁的趙高以及眾多侍者,也是跟隨其他臣子全部離開。
扶蘇這股跡象不是沒有動怒,不過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罷了。
畢竟,任誰遭受如此待遇,誰都會感到不甘。
更何況還是一位自認為沒有過錯的皇帝。
等所有人退走,等門口的守軍將大門關閉,一直寂靜的主殿,這才響起了聲音。
一股壓抑著自己忿怒,壓抑著委屈地聲音顫抖發出:
“相邦,仲相,岳父!”
“扶蘇究竟做錯了什麼?能夠讓你要如此待我!!”
“扶蘇若是有錯,岳父,你大可直言,甚至在早朝,在天下破口大罵扶蘇都可,但為何要用這種方式?”
“岳父,您能不能告訴扶蘇?”
聞言,老態龍鍾地仲平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之後,這才回道:
“陛下,您沒有做錯,也沒有犯錯。”
“那為何要如此對待寡人?”扶蘇兩眼微睜,兩眼微紅地看著仲平。
這是心情極度激動下的反應,也是他不明白仲平做法的反應。
“仲相,寡人待你可不薄?遙想歷代先王,哪個繼位不是最先剷除朝中舊臣?”
“但寡人繼位以來,仲相,寡人對你動過什麼手腳?寡人安排人手監視你了嗎?寡人讓你不再做相邦了嗎?!”
“這些寡人都沒有做,可你為何還要針對寡人?”
“陛下,臣不是針對你。”忽略掉扶蘇的激動,仲平的聲音依舊平靜:
“臣的這種舉措,不過是為未來的秦國著想,還請陛下思量。”
“呵。”扶蘇頓時輕笑一聲。
他現在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為何歷代先王繼位之後,都要將舊臣剷除,要麼是流放他地,要麼是五馬分屍。
在上一任君王手握重權之人,在下一任君王繼位之後,幾乎沒有一個好下場。
眼下,自己任憑仲平繼續擔任相邦,任憑仲平手握重權。
本以為能夠換取一個好名聲,能夠讓天下人知道自己對秦國功臣舊臣的胸懷,可沒想到,竟然換來了這麼一個結果。
一個讓人心寒又無奈的結果。
平心而論,他如果反對仲平的意見,仲平的這份奏章能夠失敗嗎?
能,但只能失敗一半。
願意追隨他的臣子肯定會跟他一樣支援他的想法,但那些仰望仲平長達半生之久的那些臣子,他們呢?
扶蘇想也不用想,他們定然會選擇支援仲平。
因為,這不僅是仲平這位威震天下之人的決定,這份決定更會讓他們手上的權利擴大。
沒有人不喜歡權利,尤其是選擇進入官場之人。
誰又會拒絕自己的權利擴大呢?
尤其是還能限制一個皇帝。
這是一個多麼誘人的選擇,誘人到能夠讓天下超過七成的百姓全部贊同。
畢竟,奏章上的理由何其光明正大。
一個國家的權利,決不能被一個人長久的掌控。
一旦這個人昏庸,那麼國家也會走向衰落。
賢君明君可遇不可求,而等到賢君將領的機率,太小太小,小到讓天下絕望,小到看不到未來。
更何況,一旦接連幾代君王皆是昏君,那麼秦國必然會走向滅亡。
這是一個現實,也是一個必須面對的事實。
故,與其等待明君的降臨,不如在成千上萬的天下人之中,選出一位有才之人,讓其執掌大權四年,四年過後,再次更換。
這樣,國家的權利將會輪流放在不同的賢人當中。
即便某一個人出現了敗落,即便某一個人德不配位,但秦國也不會在短短的四年之內走向滅亡,只要有人能夠力挽狂瀾,那麼,秦國就會有再次復興的希望。
奏章上不是這樣寫的,但意思卻是這麼一個意思。
看完之後,扶蘇也是不由心中難受。
他明白這份奏章的重量,更明白這份奏章上的內容對未來的秦國絕對充滿了各種好處。
但,他想不明白。
仲平明明是跟著嬴政一起起家的重臣,為何現在卻要掐滅嬴氏宗族掌控天下的權利?
家天下要變成民天下?
他知道這是對的,但他不會答應,更不會同意這份奏章的內容。
這個天下是秦國,而秦國是嬴氏的,他不允許有人將秦國從嬴氏的手上奪走。
即便,此人是他的岳父,更是威壓天下的重臣。
見扶蘇只是冷笑沒有回話,階下的仲平不由說道:
“陛下,臣知道您不會同意。”
“那你為何還要將奏章獻上?”
“因為這只是一個通告。”
“……”
再一次聽到這句話,不由讓扶蘇徹底動怒:“也就是說,你想繞過寡人執行這份奏章?”
“正是。”
“呵,哈哈哈哈!”扶蘇頓時被氣笑了:“仲相,你真的以為這天下是你的天下?”
“不是臣的天下,也不是嬴氏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仲平將扶蘇心中所想直接說了出來,也讓扶蘇語噎不言。
過了片刻,扶蘇這才繼續說道:
“寡人不會讓你成功的。”
聞言,仲平長長地嘆息一聲:“陛下,您又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扶蘇凝重的聲音落下,接著說道:“仲平,寡人敬你是先帝先生,但請你也不要得寸進尺!!”
“寡人可以讓你放縱,可你也不要放肆!!”
聽到嚴厲的聲音,仲平就知道,此次談判,失敗了。
既如此,那就只能按照最糟糕的計劃進行了。
他已經沒有多少活路了,臨走之前,他不想看到自己親手鑄造的秦國在昏君手上泯滅,更不想看到他好不容易宣揚出去的公平二字,在一代接一代的集權之中徹底消亡。
只要皇帝還在,那麼集權將會一直進行,即便會在秦制以及天下百姓的監督下進行緩慢,但過上個幾百年,秦國所謂的秦制下眾人平等,也不過只會是一個笑話罷了。
正如徐福說的一樣,秦制,那不過只是講給天下人的故事罷了,真正掌控國家生死的,還是坐在咸陽高高俯視整個天下的人。
稍微嘆氣一聲,仲平也沒有繼續回話,而是直接轉身離去。
看到仲平如此,扶蘇頓時愣住。
嘴巴微張,想派人將仲平攔住,可最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仲平離開主殿。
他不能這樣做,至少現在不能。
仲平只是提了一個奏章,真正的動作還沒有實施,他即便下令緝拿仲平,也只會適得其反,讓天下再次重現嬴政晚年時期的場景。
那時嬴政可以壓得住整個天下,但他眼下還沒有這個能力,更沒有那個威望能讓天下各地的郡守以及將領聽從他的命令鎮壓百姓。
待主殿的大門開啟,站在門口焦急等待的眾人看到仲平走出,這才如釋重負。
甘羅蕭何立馬上前,低聲問道:“仲相,事情解決了?”
聽到兩人的疑問,仲平平靜地掃視兩人一眼,隨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地向前走去。
“……”
身後,兩人疑惑地對視一眼,皆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仲平這種架勢,估計事情已經談崩了。
那麼,接下來的走向該如何?
正當兩人想完想要進去的時候,卻被最先進入的趙高攔在了門外:
“諸位,陛下想安靜一會兒,還請諸位離開。”
聽到這個命令,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即全都微微搖頭,走向宮外。
既然事情發展成了這個樣子,那接下來,就看扶蘇與仲平兩人的能力了。
鹿死誰手,尚可未知。
……
秦紀33年九月末,秋。
咸陽宮,後宮。
‘轟隆’一聲,眾多的擺設被推倒在地,而跟著擺設一起滾落在地的,則是一張厚厚的桌案!
‘噌’的一下光亮,披頭散髮的扶蘇將劍拔出,一劍一劍砍向桌案。
即便劍刃髮捲,即便身體力竭,可扶蘇還是重複著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歇。
直至,胸口劇烈起伏之中,扶蘇歪倒坐在了階上。
仲平,仲平!
扶蘇萬萬沒想到,仲平的動作竟然如此之快!
快到讓他連命令都沒有辦法傳出咸陽,快到讓那些站在他這一邊的臣子全部入獄。
這些人雖然沒有死,但也跟死了差不多。
因為他們也照樣沒有辦法繼續站出來支援扶蘇,更沒有能力反抗仲平一黨。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仲平終於成為了他最討厭的模樣,成為了掌控整個秦國的最大權臣!
而他這位秦國皇帝,早已經是名不副實,只有名頭,沒有權利。
天下四十多個郡縣,超過三十五個郡守全部響應仲平的號召,天下成千上百的將軍,超過六成之人召集軍隊服從仲平的命令。
包括雁門郡的蒙恬,更包括右北平郡的王賁。
他們的年齡雖大,但能力卻已經超過天下九成的將領。
有這兩人帶頭,秦國還有哪個將領不敢服從?
更別說象郡的屠睢、東郡的仲三、邯鄲郡的周勃、南海郡的趙佗等人,他們全都出面宣揚,支援仲平的決定。
立議會,選相邦,集天下人的意見,挑選出治理秦國的能臣重臣,讓其總管天下事務,四年之後,再次選舉。
至於皇帝,則是變成了一個吉祥物,只能看著、簽字,對於相邦的選舉,完全無可奈何。
而第一任議會選舉已經定下了時間,就在十月一日。
之後的每四年選舉,都將會在十月一日進行。
地點也已經定好,就在咸陽宮的主殿。
眼睜睜地看著時間到來,扶蘇卻沒有任何辦法。
因為,他的兵權已經沒有了,天下的將領,除了楊端和、仲離、韓信等年輕將軍,已經沒有人聽他的了。
而即便還有這些人,可面對洶洶大勢,他們又能幹什麼呢?
正當扶蘇心中哀嘆自己丟掉秦國之際,殿內響起了輕微地腳步聲音。
微微抬頭,扶蘇就看到了自己的皇后——仲秋。
見到來人,扶蘇的眼珠這才稍微有了動作,聲音沙啞、略帶期待地問道:
“如何?”
仲秋面上一臉無奈,雖然極為不願回答扶蘇的問題,但走到跟前,仲秋也只能略微搖頭:
“我爹他……還是沒有見我。”
“……呵。”
仲秋的話徹底將扶蘇壓垮,悽慘地一笑後,猛然深呼吸,凝聲說道:
“難怪他能與我父皇相輔相持,原來,他們是同一類人。”
“天下、國家、未來、大勢。”
“他們心裡全是這些,他們沒有自己的親人,也沒有親情。”
“呵。”
“秋,多謝了,日後,不用再去了。”
“……”聞言,仲秋驚訝地看著扶蘇,沉默半晌,還是走到扶蘇的身邊,安慰他道:
“陛下,我爹他只是一時糊塗,您也不要怨他……”
“一時糊塗?怨他?”聽到這,扶蘇頓時抬起腦袋,用充滿血絲的雙眼盯著仲秋:
“秋,你真的認為他是一時糊塗?”
“不,你錯了,你大錯特錯!他不是一時糊塗,他的這個想法,估計在我父皇在世的時候他就產生了,但,他不敢在我父皇的面前說出來,正如我父皇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說出尋找長生一樣,兩人都在敬畏對方,卻又不想傷害對方。”
“可到了我……哼,我算什麼?”
殿內沒有他人,只有扶蘇與仲秋兩人存在。
無錯書吧聽著扶蘇的話語,仲秋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個是她的夫君,一個是她的父親。
她被夾在其中,饒是她聰慧多識,可在這種權利的競爭面前,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她只能靜靜地聽著扶蘇的埋怨。
“他們兩個,當真是上天降臨下來一統天下的,或許,我不該生在他們兩人的後面,也不該面對如此人物。”
“至於怨……秋,你覺得我現在還有資格怨他嗎?!”
“兵權、政權,沒想到啊,他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半隻腳都已經踏入墳墓了,竟然還有這麼多的人願意跟隨他!”
“我真的想不明白,難道他們就不怕在他死後我算清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