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紀35年一月一日，冬。

嚴寒的冬季，仲三將當地郡守送來的煤炭費力地抬進屋內，往爐子裡新增了幾塊之後，轉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仲平。

仲平的呼吸非常沉穩，一呼一吸之間，胸膛也是跟隨著一起起伏。

但不知為何，仲三的心中總有一種感覺。

自今日過後，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先生了。

兩眼通紅，不知是被爐子烤的還是因為其他原因，仲三沉默許久，最終，還是出聲問道：

“先生，我記得你老家不是邯鄲焦村嗎？為何咱們要來琅琊郡？”

“因為……我老家就在這裡，蘭陵。”

“蘭陵？”仲三一愣：“蘭陵不是在楚國嗎？”

“那是現在的蘭陵，我的老家，是在未來的蘭陵。”

“……”聽到這，仲三徹底不明白了。

隨著時間推進，他越來越聽不懂仲平的話了。

不光是地名，就連一些語言他都有些聽不懂。

不過，他可能也是習慣了，沒有反駁仲平，順著仲平的話，仲三再次問道：

“先生，您老家是什麼樣的？”

“很好，很漂亮，很繁華，人口超過百萬，街上車來車往，學校旁高樓林立……不過，那裡的房價很貴，想我臨死之際，我都沒有辦法在那裡買一間學區房。”

“先生想要房？學生這就去喊郡守，他還沒走遠。”

“不，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上一世，上一世，我沒有。”

“上一世？先生不是不信仙神嗎？”

“不信，確實不信，但我縱然再怎麼不信，我也沒辦法解釋我是如何來到的這裡，或許，這就是天命。”

仲平躺在床上，兩眼渾濁地看著房頂，不知何時，他突然有些聽不到仲三的聲音，也有些看不到近在身前的屋頂。

他的眼前，開始浮現出了各種各樣的人物，這些人在他的面前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

趙姬將自己從泥坑中扶起，把自己送入醫館。

嬴政跪坐在自己的面前，搖頭晃腦揹著古籍。

廉頗將劍拔起，將自己的頭髮一下削掉。

年邁病重的贏柱強撐著身體，與自己敬酒。

賣柴的橘混身骯髒、一臉拘束地坐在自己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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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跪在咸陽宮的主殿裡，大喊著不認識自己。

東周周天子面對自己看似強硬，實則極為心虛地動作。

齊國後勝聽到琉璃像，臉上露出的貪婪。

秦國用極小的損失換取東周之地，嬴異人的狂放豪情。

書院中仲三獲名後的激動感恩。

黃歇東施效顰，妄圖攻佔齊國大半領地的奸詐。

孔斌被囚禁於楚國，滿臉的無奈。

趙國被秦國壓迫至極，舉國最後的瘋狂。

下雨天，信陵君魏無忌知道自己的名字，那充滿殺意卻又帶有敬意的眼神。

廉頗面對重兵圍困，不甘受死的壯舉。

李牧率領僅剩騎兵，向著死亡衝鋒的決然。

邯鄲城破，趙王撞死在城牆的不屈。

嬴異人病死於床前，眼中閃爍的不甘地眸光。

韓非欲圖再強韓國，胸懷一身抱負的期望。

齊王墨守成規，聽信後勝坐吃等死的昏庸。

李斯心懷野心，卻又不敢展露心志的侷促。

小人物鶯，不知國家大事也不管天下一統，只知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可憐。

趙姬充滿渴望與哀求的極致卑微。

呂不韋不願落寞，拼死一搏的努力。

魏無忌變法無望，萬金求法的冀求。

魏國分裂初現，龍陽君背離魏無忌的執拗。

荀子辯論，對輸贏看淡，輕鬆散漫的自由。

周子愛國，卻被國傷到極致的悲痛。

仲三於魏國，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絕地反擊。

呂不韋被車裂，喝下毒酒的坦然。

趙姬自焚於宮殿，成為嬴政心中那一豎的釋懷。

被重兵包圍，無望突圍，龍陽君的慘笑。

設計提高鹽價，齊國百姓無邊的絕望。

燕太子丹再被質於秦國的麻木。

列國合縱，還未達成目的便對未曾到手的利益展現的貪心。

迎娶仲秋，仲秋那婉人的笑容。

韓王面縛銜璧，丟掉整個國家的悲念。

娼女被殺，面對死亡對兒子的留戀。

燕丹被斬時，心中再也無望的絕念。

黃歇走入冰冷河流，揹負萬千楚國勇士的後悔。

齊王投降，被尊稱東帝的眼淚。

天下一統，嬴政泰山封禪的威儀。

六國餘孽，聯合異族的竊喜。

匈奴竄逃，頭曼被兒子所斬的絕望。

儒生聚眾，田地回收各人的悲喜。

東巡之際，嬴政難以吐露心聲的糾結。

仲秋病逝，臨走前對世界的不捨。

徐福出現，攜帶嬴政命令的狂妄自大。

尋仙被阻，嬴政惱羞成怒的命令。

命令收回，天下人的歡聲雀躍。

嬴政瘋癲，只記得趙國事宜的可悲。

始皇帝駕崩，自己於棺木上的嚎啕痛哭。

一幕幕，一樁樁，全都閃現在仲平的眼前。

短短的片刻，他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也看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

當眼前的房頂再次出現，他好似突然聽到了一句話在自己的耳邊迴盪。

“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難以張開的嘴唇嘟囔著措辭，讓站在一旁焦急等著的仲三完全聽不清仲平在說些什麼。

而此刻的仲平，已經看不到床邊的仲三了。

他的眼前，已經逐漸變成了一片白光。

白的讓他看不到任何東西，讓他感受不到身邊的一切。

他只能聽到，那個虛無縹緲的聲音繼續響在他的耳邊。

“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為何要後悔？”

“你兒子不喜歡你，你女兒討厭你，你的仇人無數，很多人都想你死，很多人都咒你死，你臨走前，身邊只有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在，還不後悔？”

“一個……還不夠嗎？”

“……”

沒有再次聽到那個聲音，仲平不由再次說道：

“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已經做完了。”

“剩下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只要有他，以及他們，便足矣。”

喃喃說完，仲平的眼前浮現出了最後一幕。

那是在他入獄之後，無數的百姓以及學生，站在咸陽城外，向著高高在上的那位，舉起拳頭，替自己喊著不公，為自己鳴著不屈！

看到這一幕，仲平的嘴角不禁揚起，像是勝利了一般。

雙眼，在仲三的注視下，緩緩地閉上，再也沒有睜開。

“……”

看到這一幕，仲三的手微微顫抖著，雙手伸出，將有些向下的被子再次向上提了提。

眼淚止不住地滴落在被子上面，將被子蓋好，仲三雙膝跪地，兩手平放膝蓋，腦袋緩慢地磕在地上，一道哽咽的聲音隨之傳出：

“先生，一路走好。”

……

……

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