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紀32年十二月,冬。
西北的苦寒,若是沒有親身經歷過,其嚴酷程度是讓人難以想象的。
在那裡,零下三十度的低溫彷彿能夠凍結一切生機,將整個世界包裹在一種沉悶而冰冷的寂靜當中。
即便是剛潑出去的滾燙熱水,也會在接觸到空氣的剎那,迅速凝結成晶瑩剔透的冰凌。
寒風如刀割般刺骨,吹在臉上讓人失去知覺,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與死神進行著無聲的較量。
大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白茫茫一片,看不到盡頭,只有偶爾露出的乾枯草根,才能讓人感受到這裡曾經有過生命氣息。
而在這裡,卻有幾個微小帳篷矗立在寒風當中。
外面的寒風呼嘯,贏陰曼不禁用力裹了一下身上的衣物。
此刻她的身上整整穿了四件衣服,都是嬴嫶曼、嬴惠曼、嬴麗曼以及嬴季曼的棉衣。
至於這些人為何要將自己的棉衣送給贏陰曼,那是因為,在來到這裡的路上,這些人已經死了。
死在了無邊的荒漠之中,死在了風雪當中。
這裡沒有藥品,也沒有醫師,一旦感染風寒,只能靠著身體硬抗過去。
可在這麼寒冷的天氣下,她們哪裡挺得過去?
現在惟一還跟在贏陰曼身邊的,也就只剩下了贏元曼。
而眼下的贏元曼,似乎也是抗不過去,嘴唇蒼白,渾身無力地依靠在贏陰曼的身邊。
即便是將路途中凍死的牛羊皮毛裹在贏元曼的身上,可她的身體還是每日愈下。
看著贏元曼逐漸閉上的雙眼,贏陰曼不由有些絕望和麻木。
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了。
真的一滴也流不出來。
路途上,原本還跟著十幾名農夫也是陸陸續續地返回秦國,沒有士卒跟著她們,完全只能靠自己將眾多牛羊趕到此地。
可就算趕到此地又能怎樣?
她們不照樣還是要死在這風雪當中?
不知過了多久,贏陰曼眼睜睜地看著贏元曼閉上了眼睛。
此次,她沒有再次打擾贏元曼,似乎她也感覺就這樣讓她閉上眼睛也好,不必再遭受如此折磨。
至於她自己,倘若不是贏元曼還在,她恐怕也是早就自殺,死在這漫天風雪的荒野當中,無人知曉,無人關心。
天在逐漸變的黑暗,贏陰曼的雙眼,也是逐漸的眯起。
她感覺自己已經感受不到寒冷,不僅如此,她似乎回到了咸陽,回到了她自己的宮殿。
爐子旺盛地燒著,她沒有感受到絲毫寒冷,甚至,還有些溫暖。
隨著時間流逝,這股溫暖逐漸發燙,讓她想將自己身上層層疊疊的衣服脫下,想讓自己涼快一些。
正當贏陰曼想這麼做的時候,她突然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個聲音:
“別動。”
聲音落下的同時,厚厚地牛羊皮毛也是蓋在了她的身上。
過了片刻,贏陰曼這才悠悠轉醒,醒來之後,就看到一位將自己全身包裹,頭髮凌亂、完全看不出樣貌的人正在慢慢地生火。
看著此人,贏陰曼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只有平靜,眼睛瞥了一下已經被凍僵的贏元曼,聲音冷漠地問道:“你是何人?”
“我叫張良。”聽到聲音,張良應完之後,抬頭看著贏陰曼。
打量片刻,又是問道:
“你是秦國公主吧?”
“是又何妨?”
“呵,沒想到,那暴君竟然真的將你們趕出了秦國……”
聞言,贏陰曼眉目一擰:“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殺?”張良無所謂地看著贏陰曼:“就算你有那個能力,我還是會這麼說,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幹了什麼?我離開秦國的時候,他有十個子女吧,現在呢?你看看,幾名公主就剩下了你,你還在維護他?”
“……”
沉默片刻,贏陰曼這才說道:“秦國的事不需要你管。”
“我現在是不會管,但未來說不定。”
“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沒有什麼意思。”頓了一下,張良接著說道:
“看你年齡,應該是長公主,長公主,暴君將你們趕出秦國,目的恐怕是為了讓你們在域外開闢領地,怎麼,你們這些公主為何沒有跟隨公子一起?”
沉默片刻,贏陰曼這才回道:
“此事不需要你管,你是哪國遺族?”
“我告訴你,你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分開嗎?”
“你先說。”
“好,我是韓國人,張平之子,張良。”
“張平……”喃喃一聲,贏陰曼也是想起了張平是誰。
當年六國合縱,張平率領韓軍受信陵君指揮,期間被仲平派人所殺。
“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你還在恨秦國?”
“你這話的意思,是想讓我不恨?”張良再次微微抬頭,看著贏陰曼:
“仲平殺了我的父親,秦國滅了我的國家,而我,則是無法在自己的故鄉平穩地生活,反倒來到了這人神共棄的地方,你讓我該如何喜歡秦國?”
沉吟片刻,贏陰曼這才說道:
“我不記得秦國對你下過通緝令,我離開秦國的時候,秦國最高的通緝令也只是項羽一人,至於其他的,加起來也不超過兩手之數。”
“哼,是沒給我下通緝令,但我也不想再待在仇敵的國裡。”深吸一口氣,張良接著緩緩說道:
“自從我聽說仲平建議將其他公子分封域外之後,我就極為肯定,這個建議暴君定然會同意下來。”
“為何?當時我父皇好像同意了我兄長的意見吧?”
“太子扶蘇?扶蘇不過就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他哪裡懂得如何治理國家,如何能讓未來的國家安穩,不過,你能來到這裡,說明扶蘇也同意這個意見。”
“……”贏陰曼只能以沉默應對。
正如張良所說,扶蘇確實是同意了這個意見,不過他並沒有當面說,只是在嬴政實施這件事情的時候,他保持了沉默。
見狀,張良不由微微搖頭:“公主,這天下的王都是一樣的,或者說天下的皇帝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想鞏固自己的權利,都不想讓自己的臥榻旁邊還有其他覬覦的存在。”
“仲平這招很是高明,既能讓對秦二世有威脅的人遠離秦國,又能讓秦國的領土不斷擴增,畢竟,年復一年,總會有那麼幾個天縱奇才,能在域外闖出一番名堂。”
“而他們學習的是秦國的知識,使用的是秦國的文化,他們奪權之後,定然會再造另一個秦國,而這,就是仲平的深謀遠慮之處。”
張良沒有隱藏自己對仲平的誇讚,將自己想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愣愣地聽完一切,贏陰曼長長地將心中的鬱悶舒出:
“你將我救活,不會只是給我說這些吧?有什麼話直說。”
“不愧是秦國公主,不過,你就不怕我玷汙了你?”
“呵,你可以試試。”贏陰曼不屑地看著張良:“我一直未嫁,一直都是完整之身,你怎麼不過來?”
“算了吧。”張良笑著微微搖頭:“秦人多虎狼,秦女更甚,都言秦國婆娘猛如虎,我看,這不僅是婆娘,未出嫁的也照樣猛如虎,將你手上的匕首拿出來吧,我不會碰你,也不會殺你。”
“那你救活我的目的是什麼?”贏陰曼沒有動作,雙手依舊放在自己的衣服當中。
“其實,我本來不想救你,畢竟我的糧食也很少,不過,此地就只有你一個還活著,對了,說到這,你為什麼沒有跟其他秦國公子一同前行?”
“途中遇到沙塵暴,走失了。”
贏陰曼短短的一句,便將所有事情全部概括。
張良微微頷首,聽明白了贏陰曼的意思,估計那次的沙塵暴,死了不少人。
否則,贏陰曼也不會如此麻木。
想了想,張良也是將自己的目的說出: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渴求能夠碰見那些公子了,不過你也不錯,識大體,夠果斷,就你好了。”
“什麼就我?”贏陰曼一臉疑惑地看著張良。
張良沒有回答,反倒說道:
“再往西邊走上一年,有個很大的國家,名叫羅馬,現在的羅馬正處於統一階段,與六國時期很像。”
“跟我有什麼關係?”
“有,自然有,現在的羅馬還未統一,眼下就是我們的最佳時機,不過,即便羅馬已經統一,其實也不足為懼,因為他們照樣還會分裂。”
“???”贏陰曼更加疑惑地看著張良:
無錯書吧“你在咒秦國?”
“哼,我倒是想,但這機率太小了。”
頓了一下,張良接著說道:
“雖然我很恨秦,很恨仲平,但有一點我不得不佩服秦國。”
“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焚燒列國書籍,將天下的語言文化全部統一。”
“如此持續幾十年,即便未來秦國消失,可他們依舊說著一樣的語言,使用著一樣的文化。”
“秦國身死,可魂卻會一直存在,秦國之後的國家,必定都將會有秦國的影子,它為天下一統立下了基礎,未來不管過上多少年,一統,恐怕都將會成為歷代王朝一生奮鬥的目標。”
“然而羅馬卻不一樣,它與秦國走了完全相反的道路,羅馬的君王好像是叫什麼馬庫斯屋大維努斯的傢伙,名字太繞了,有些記不住。”
“他將小國攻佔之後,沒有將那些小國的文化焚燒,也沒有讓自己的臣子去管理那些地方。”
“反倒是將原來國家的臣子全部保留了下來,不僅如此,還讓以往各個小國的王侯繼續替羅馬掌管地方。”
“呵,不得不說,對比秦國,羅馬的君王以及臣子當真是愚蠢至極。”
“他們似乎只看重了奴隸與人口,對於文化語言什麼的,他們從來不關心這些。”
聽到這,贏陰曼也是終於明白了:
“你想趁著這個時間篡奪羅馬的政權?”
“不是篡奪,是改天換地,或者說,消滅還未一統天下的羅馬。”
看了張良幾秒,贏陰曼突然嘴角微揚,拆穿了張良的心思:
“我看你是想滿足自己未能消滅秦國的心願,秦國一統天下之際你沒能阻攔,現在,你就想阻攔正在一統天下的羅馬。”
“是有如何?不過……”
頓了一下,張亮凝神地看著贏陰曼:
“公主,難道你就不想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屬於自己的世界?
愣了片刻,贏陰曼沒有問女人可不可以當君王,反而問道:
“就憑你?”
“還有你。”
“就憑你我兩人?”
“如何?你認為做不得?”
贏陰曼微微搖頭:“語言不通,文化不通,你是怎麼認為就憑你我兩人就能將整個羅馬改天換地?”
“雖然語言不通,雖然文化不通,但,公主你別忘了,他們與我們都一樣,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財富和武力,就能夠讓他們為我所用!”
“你很有錢?”
“還行,不過是將全部家產運到了這裡,期間買了幾個奴隸,不然的話,我也不會還在這裡活著。”
“……”沉默地看著張良,贏陰曼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選我?”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有一個聽得懂話的幫手,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強。”
聞言,贏陰曼頓時笑了。
“好,我答應你,不過,國家成立之後,名字需要由我來定。”
張良詫異的看著贏陰曼,似乎在詫異贏陰曼哪裡來的底氣。
但到底還是一位秦國公主,有這麼一位秦國公主存在,未來即便是碰到秦國其他的公子,那也好說話一些。
畢竟,前來此地的秦國公子公主未來肯定會絡繹不絕,而他卻只有孤身一人,即便是結婚生子,難不成還能比得上帶著軍隊前來的秦國公子嗎?
若不找個秦國公子公主跟在自己的身邊,未來若是真的碰到其他人,那些人的注意力恐怕將會齊齊調頭,轉而首先對付他這位六國餘孽。
想了想,張良也沒有拒絕,而是說道:
“現在談這些還為時尚早,公主,我不想再來一次列國合縱時的愚昧場景,敵方還未消滅,便對未曾到手的利益覬覦不已,你我聯手,待成功之後,如何分配,到那時再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