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紀30年四月四日,春。
這是一個讓天下人永生難忘的日子,也是一個讓歷史著重描寫的日子。
秦國第三十七代君王,將一統天下貫徹實施,讓天下得到幾十年的太平的始皇帝——嬴政,在此日,於太后殿內駕崩。
享年,六十三歲。
天地同悲,山河共泣,萬民哀慟,如喪考妣。
儘管在晚年,嬴政也曾犯下過錯,但那不過是白璧微瑕,難以掩蓋他一生的輝煌與功績。
同樣,天下人也並未因此而對他心生怨恨,更沒有因為那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便將他一生的豐功偉績全盤否定。
相反,當嬴政死去的那一刻,最為傷心的,反而是天下百姓。
天下人是盲目的,同時也是看的清的。
相當矛盾,卻又極為融洽。
他們口中念著嬴政的功績,心中想著嬴政在世之際秦國的發展,眼中看著的,卻是未來的迷霧。
沒人知道秦二世會如何,也沒人能知道秦國的未來會是一種何等模樣,正如,沒人知道仲平的心思一樣。
咸陽宮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仲平那張沉穩而年邁的臉龐。
他靜靜地跪坐在床榻之前,目光深邃,床上,那位曾經睥睨天下的始皇帝,如今已經安詳地閉上了眼睛,沒有了往日的威嚴與霸氣,只剩下無盡的寧靜與平和。
這些日子以來,嬴政彷彿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一直留在這座宮殿內,未曾離開過半步。
而仲平也是如此,照應了他的承諾,在嬴政離開之前,他始終都在陪伴著嬴政,在這最後的時光,他也是沒有離開過。
這些日子,仲平坐在嬴政的身邊,聽著他喃喃自語,說著趙國時期的苦難,說著秦國時期的輝煌,說著他母后趙姬的為難。
重複再重複,幾個月的時間,嬴政重複了很多次,但每一次講述,都彷彿是在重新經歷那段歷史,重新感受那份情感。
而在這期間,嬴政也發瘋過幾次。
發瘋的時候,他彷彿回到了年輕時的模樣,兩眼閃爍著有神的光芒,身體也變得輕盈起來。
他會拽著仲平的衣袖,像個孩子一樣央求他教導知識,詢問那些年輕時一直不明白的事情。
那一刻,嬴政好似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一個渴望知識、追求真理的稚童。
“先生,學習這些有用嗎?”
“先生,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這麼肯定咱們就能活著回到秦國?”
“先生,上課了,你怎麼還坐在這?”
“先生,秦國,真的能夠一統天下嗎?”
……
一次又一次,每當狂躁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來,嬴政便渴望逃離這束縛他理智的地方,但每次當他邁出腳步,目光觸及到那個始終守候在側的身影,他便會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安撫,瞬間平靜下來。
隨後,一連串熟悉而又重複的問題便脫口而出,這些問題,彷彿成了他與這個世界保持僅有聯絡的紐帶。
而每一次,仲平都是極有耐心的回答,讓嬴政得到心滿意足的答案,讓嬴政得到心中那熟悉的答案。
就這樣,一問一答之間,時間悄然流逝,直至這個註定來臨的時刻。
那時,嬴政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同尋常的光芒,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終於問出了那個深藏心底,卻又一直不敢正視的問題:
“先生,您為何老成了這般模樣?您只比我大上十歲,為何會如此蒼老?”
這句話,像是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問完之後,嬴政的眼神逐漸渙散,嘴角掛著一絲滿足而又釋然的微笑,倒在了他一直信任、一直依賴的先生懷中。
仲平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還殘留著未說完的話語,他想要回答嬴政這個未竟的問題,但嬴政的耳畔已是沉寂無聲,再也無法捕捉到任何聲音。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直到殿外的喧囂打破了這份死寂,第一個匆匆趕來的,是嬴政的長子扶蘇與皇后。
皇后一眼望見躺在仲平臂彎中,面容安詳卻再無生氣的嬴政,瞬間崩潰,哭聲震天,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灑落。
而扶蘇,則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木然地走到仲平面前,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目光空洞地盯著嬴政的屍體,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無聲的悲鳴在空氣中瀰漫。
葬禮的籌備工作雖已有所準備,但似乎總覺不夠,或許是因為仲平的不捨,也或許是因為扶蘇希望再多陪伴父皇片刻,嬴政的遺體被安置在了太后的宮殿內,周圍鋪滿了從地窖中取出的冰塊,以保持屍身的潔淨與不朽。
而眼下,也就只有仲平還在,獨自面對著嬴政的遺體,心中五味雜陳。
看著嬴政早就沒有聲息的屍體,良久之後,仲平不由長長地嘆息一聲。
他原以為,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自己會淚如雨下,甚至失控地嚎啕大哭。
然而,現實卻與他預想的截然不同。
親眼目睹嬴政緩緩合上雙眼,嘴角掛著一抹釋然的微笑,他的心中竟然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平靜得讓人心生寒意。
也就是這份平靜,讓原本打算守孝的扶蘇和想要多看幾眼嬴政的皇后都不由自主地退卻,最終,整個宮殿內只剩下仲平一人,與嬴政的遺體默默相對。
沒人明白仲平是如何想的,他自己也是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流淚,為何面對嬴政的離世,內心竟是如此地波瀾不驚。
難道是因為自己年事已高,生命之火也即將熄滅,因此對生死有了別樣的體悟?
嬴政離世時六十三歲,而他自己,已逾古稀之年,逼近生命的盡頭。
難不成,真的是這個原因?
凝視著嬴政的遺體,仲平的思緒萬千,彷彿穿越了時空,回顧著與嬴政共同走過的歲月。
這份沉思,持續了許久,直到葬禮的鐘聲響起,提醒著他,是時候讓嬴政安息。
秦紀30年四月三十日。
這一天,咸陽城迎來了眾多久違的身影。
雁門郡的蒙恬、右北平的王賁、東郡的仲三、南海郡的趙佗,以及象郡的屠睢等一眾重臣,他們跨越千山萬水,只為了一件事——為始皇帝入葬!
春雨綿綿,細密的雨絲如同天空灑落的珠簾,輕輕地拂過這座天下中心。
街道兩旁,房屋被潔白的布幔覆蓋,儘管人群熙熙攘攘,但整座城池卻出奇地安靜,只有雨滴不斷地敲擊石板的聲音,在這沉悶的空氣中迴盪,成為惟一的旋律。
驪山,那座巍峨的山巒,在春雨的洗禮下更顯神秘與莊嚴。
從咸陽城出發,隊伍浩浩蕩蕩,一路向西,直至驪山腳下。
路途遙遠,從清晨出發,直至午後時分,許多年邁的老臣都已疲憊不堪,步履蹣跚。
然而,當他們抬頭望向隊伍最前方的領頭之人時,所有的勞累與艱辛彷彿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全部抹去。
仲平都沒有說什麼,他們哪裡又有資格該說什麼。
當隊伍抵達驪山腳下,那座早已竣工的始皇帝陵便敞開了它的大門,似乎在迎接著它的主人。
這次的始皇帝陵,是仲平提出來的,他自己出錢,他將自己的所有積蓄全部貢獻給了這座陵墓,他讓匠人畫出圖紙,讓募集到的勞役按照圖紙去造,一絲都不能有絲毫差距。
來到陵墓之前,將扶蘇阻攔在陵墓外面,讓所有的臣子止步於陵墓之前,仲平一人帶著幾名肩抗棺木之人,進入了陵墓。
陵內,水銀潺潺,如江河不息,繞陵而流,熠熠生光。
螢石點點,若繁星璀璨,嵌壁而布,熠熠生輝。
玉階瓊壁,金碧輝煌,雕樑畫棟,巧奪天工。
珠寶鑲嵌,琳琅滿目,壁畫繁複,色彩斑斕。
嬴政生前沒有真正地一統寰宇,沒有將眼睛看的到的地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全部統一,死後,仲平為他實現了。
陵內毒氣瀰漫,水銀的刺鼻氣味讓人難以忍受,但仲平卻毫不在意,帶領著隊伍,一步一步向著陵墓中央的安放位置前進。
直至棺木穩穩地放在了預定的位置上面,伴隨著一聲沉悶而莊嚴的聲響,迴盪在空曠的陵墓之中,仲平這才緩緩抬起手臂,示意其他人退出陵墓。
隨著腳步聲在長長的甬道中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消失,整個陵墓內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所籠罩。
只剩下仲平孤獨的身影,與那沉睡在棺木中的君王,靜靜地相對無言,彷彿整個世界都為之靜止。
仲平安靜地站立著,目光深邃,他凝視著那緊閉的棺木,心中湧動著難以名狀的情感。
不知為何,面對嬴政身死時沒有浮現出來的悲傷,在這一刻,當所有的喧囂都已遠去,那些曾經被時間塵封的記憶,卻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喚醒,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來,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心靈。
緩緩抬手,指尖輕輕觸碰著棺木那冰冷而堅硬的表面,那種觸感,讓他不禁微微顫抖。
此刻,他彷彿與沉睡在其中的嬴政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回溯著往昔的點點滴滴。
仲平的腦海中,一幅幅畫面如同畫卷一般鋪面展開。
他看到了嬴政小時候刻苦學字的情景,那雙稚嫩的手緊握著筆桿,眼神中閃爍著對不屈的渴望。
他看到了嬴政長大後因不老實而捱揍的畫面,那份少年時的頑皮,在歲月的洗禮下變得愈發珍貴。
他看到了嬴政回到秦國後廢寢忘食、勵精圖治的模樣,那份為了國家與天下而奮鬥的堅定,讓人心生敬佩。
他還看到了嬴政成為太子後的端莊大方、領袖風範,那份從容與自信,讓他成為了無數人心中堅定的下一任秦王。
最後,他看到了嬴政成為秦王之後,與他一同將天下一統!
一幕幕、一樁樁,這些珍貴的記憶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在仲平的腦海中不停地閃耀,它們既清晰又深刻,彷彿要刻印在了他的靈魂深處。
那些關於嬴政的點點滴滴,如同一段段珍貴的影像,不斷地在他的心頭回放,讓他無法忘懷。
他彷彿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時空漩渦之中,四周被這些記憶所環繞,每一個細節都如此真實,彷彿觸手可及。
然而,他卻無法從中掙脫出來,只能任由這些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翻湧、交織。
當記憶的畫卷緩緩捲起,最後一幕,如同永恆的定格,清晰地映在仲平的腦海中——那是嬴政的屍體被莊重而肅穆地放入棺木之中的瞬間。
無錯書吧那一刻,時間彷彿凝固,空氣也變得更加沉重。
仲平的心中,頓時湧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悲痛,那是一種深沉而複雜的情感,如同深淵般幽邃,又如同潮水般洶湧,瞬間將他內心的防線徹底擊潰。
他猛然間從回憶的海洋中驚醒,彷彿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的臉上早已掛滿了淚痕。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不斷地從他的臉頰滑落,滴落在棺木上面,發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如同心碎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陵墓中一聲又一聲地迴盪。
那雙因歲月磨礪而變得粗糙的雙手,此刻正緊緊地貼在棺木之上,彷彿想要抓住些什麼,以留住那逝去的時光,那曾經的輝煌與榮耀。
然而,他卻什麼也抓不住,只能感受到那冰冷的觸感,和內心深處無盡的空虛與落寞。
那冰冷的棺木,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將他與嬴政永遠地分隔開來。
看著沉默不語的棺木,仲平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內心的悲痛,長長地嘆息一聲,那聲音在陵墓中不斷迴響。
之後,他緩緩地俯下身子,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棺木上面,雙手緊緊地握住棺木的邊沿,彷彿要將自己的全部情感都傾注在這冰冷的棺木上面。
而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不斷地從他的眼中湧出,打溼了自己的衣袖,也打溼了棺木的表面。
……
秦紀30年四月四日,始皇崩,葬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