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天牢,丙字號監區,最深處。
這裡被稱作“水字獄”。
常年不見天日,陰冷潮溼的空氣裡混雜著黴菌與腐爛的惡臭。牆壁上滲出的水珠,沿著漆黑的石磚滑落,滴答聲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聲音。
尋常囚犯,在這裡待不過三個月,就會被陰毒的溼氣侵蝕骨髓,發瘋而死。
押送李承乾的獄卒,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手中的火把光芒搖曳,彷彿隨時會被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吞噬。他們甚至不敢直視最裡面那間牢房,彷彿那裡囚禁的不是人,而是某種不可名狀的兇物。
終於,到了。
沉重的玄鐵大門上,鏽跡斑斑。
“殿下……就是這裡了。”獄卒的聲音都在發顫。
李承乾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他沒有讓獄卒開門,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前,目光穿透門上狹小的窺孔,看向裡面。
牢房內,與想象中的汙穢不堪截然不同。
一張乾淨的石床,一套整潔的桌椅,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炭爐,驅散了些許寒意。
一個鬚髮皆白、身穿素色綢衫的老者,正端坐於石桌前。他面前擺著一副棋盤,棋盤上黑白子交錯,戰況正酣。
他左手執黑,右手執白,正與自己對弈。
神情專注,氣度儼然,彷彿他不是身處九幽之下的囚牢,而是在自家府邸的書房中,品茗弈棋。
此人,正是本該在江南士族覆滅之時,於顧氏莊園望樓一躍而下的吳郡顧氏前任族長——顧雍!
沒錯,他沒死!而是被秘密囚禁在了大理寺!
“開門。”李承乾淡淡地開口。
獄卒手忙腳亂地找出鑰匙,插入鎖孔,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玄鐵大門緩緩開啟。
外界的光與空氣湧入,吹動了顧雍花白的鬚髮。
他落子的動作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只是冷淡地說道:“太子殿下深夜到訪,是來看老夫的笑話,還是……終於準備好送老夫上路了?”
李承乾緩步走入,身後的牢門再次關閉,隔絕了一切。
他沒有理會顧雍的嘲諷,自顧自地走到棋盤對面坐下,捻起一枚白子,啪嗒一聲,落在棋盤的天元之位。
一子落下,整盤棋的局勢瞬間逆轉。
原本膠著的黑白大龍,被這一子從中斬斷,再無生機。
無錯書吧顧雍握著黑子的手,僵在半空。他死死地盯著那枚白子,渾濁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劇烈的波瀾。
他抬起頭,正視著李承乾,聲音沙啞:“殿下好棋藝。這盤棋,老夫已經下了三天,殿下只看了一眼,便知破局之法?”
“因為你這盤棋,下錯了。”李承乾靠在冰冷的石椅上,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模樣,“你總想著圍殺對方的大龍,卻忘了,棋盤之外,還有執棋人。”
顧雍冷笑一聲,將手中的黑子丟回棋盒:“殿下想說什麼?是想告訴老夫,你就是那個執棋人,而我們江南士族,不過是你股掌間的棋子?”
“不。”李承乾搖了搖頭,糾正道,“你們不是棋子。”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你們是磨刀石。”
顧雍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棋子尚有價值,磨刀石……用完即棄。這是何等的羞辱!
“太子殿下!”顧雍猛地站起身,囚禁數月的怨氣與不甘,在這一刻徹底爆發,“成王敗寇,老夫無話可說!但你別忘了,你那套所謂的‘寶鈔’,不過是空中樓閣!沒有金銀支撐,就是一堆廢紙!如今大唐看似繁榮,實則烈火烹油,只需一陣風,便會轟然倒塌!你以為你贏了?你不過是把所有人都綁上了一艘正在漏水的破船!”
“說完了?”李承乾掏了掏耳朵,一臉不耐煩。
“你!”顧雍氣得渾身發抖。
“船是我的,漏不漏水,我比你清楚。”李承乾淡淡道,“我今天來,不是聽你這塊老石頭抱怨的。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看看,新刀磨好之後,有多鋒利。”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正是蘇婉兒的那一封信。
“有人在市面上,透過高麗、倭國、波斯的胡商,以高於市價三成的價格,大量收購寶鈔。”
“他們聯絡了關中與江南的數十家錢莊,許以重利,讓他們代為兌換。”
“他們準備了至少三百萬貫的寶鈔,目標,是三日後,同時衝擊我大唐興業銀行在揚州、洛陽、成都的三大分行。”
李承乾每說一句,顧雍的臉色就白一分。
當李承乾說完,顧雍已經癱坐回石凳上,眼中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
他不是震驚於這個計劃的狠毒,而是震驚於……太子竟然對這個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都瞭如指掌!這根本不是一個局外人能有的情報!
“你……你怎麼會知道的如此清楚?”顧雍的聲音都在顫抖。
“我為什麼不能知道?”李承乾反問,“你以為,那些胡商,那些錢莊,就是鐵板一塊?你以為,我那太子妃,每天在後宮,真的只是在賞花繡鳥?”
顧雍的腦中“嗡”的一聲,瞬間想通了什麼。
太子妃蘇婉兒!她的情報網!那些貴婦之間的閒聊,那些商賈妻妾的炫耀,在她的分析下,竟能拼湊出如此一張致命的大網!
“好……好手段……”顧雍頹然道,他徹底服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在跟他下棋,而是在用上帝視角看著他。
“現在,輪到你了。”李承乾將那張紙推到顧雍面前,“告訴我,如果你是他們,在擠兌之後,下一步會做什麼?”
顧雍死死地盯著李承乾,他明白,這是太子在考驗他的價值。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
半晌,他緩緩開口,聲音乾澀嘶啞,卻條理清晰。
“第一,製造恐慌性傳言。不僅僅是銀行沒錢了,而是會編造‘寶鈔紙張有毒’、‘上面的龍紋會吸食人的氣運’之類的鬼話。百姓寧可信其有,絕不敢再留一張寶鈔在手,會不計成本地拋售,徹底摧毀寶鈔的民間信用。”
“第二,攻擊物流。他們會重金收買沿途的山匪水賊,甚至直接組織人手,偽裝成盜匪,專門劫掠朝廷運往各地的金銀車隊。讓朝廷的救援,永遠到不了地方。”
“第三,也是最狠的一步。”顧雍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收買人心。他們會收買銀行內部的司庫、掌櫃,在最關鍵的時候,讓他們帶著庫銀‘消失’,或者直接一把火燒了賬本,製造更大的混亂。屆時,內外夾擊,神仙難救!”
說完這三步,顧雍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李承乾聽完,卻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讚許。
“不錯,不愧是能把江南玩弄於股掌的老狐狸。想得夠毒,夠深。”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準備離開。
“殿下!”顧雍急忙喊住他,“老夫已經說完了,你……你打算如何應對?立刻從長安調集禁軍,護送國庫的黃金馳援江南嗎?可時間……來不及了!”
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死局。就算太子現在知道了所有計劃,三天時間,根本無法完成如此大規模的資金調動和軍隊部署。
李承乾走到牢門口,腳步頓住。
他沒有回頭,只是留下了一句讓顧雍如遭雷擊,讓他畢生所學都化為灰燼的話。
“馳援?”
黑暗中傳來太子一聲輕笑,那笑聲裡帶著一絲戲謔,還有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瘋狂。
“誰告訴你,我要去救火了?”
“我不僅不救,我還要幫他們一把。”
“我要讓大唐興業銀行……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