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李世民帶著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不動聲色地來過一次。

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們看到了那座拔地而起的、造型奇特的窯爐。

看到了太子殿下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在泥地上畫著什麼，幾個白髮蒼蒼的老工匠則圍在他身邊，時而點頭，時而激烈地爭辯，那場景不像君臣，更像是師徒和夥伴。

李世民的眼神無比複雜，他想象過李承乾拿到錢和人之後，會躲在殿內構思什麼驚天動地的仙術，或者乾脆就是找個藉口繼續混吃等死。

但他從未想過，會是眼前這般景象。他的兒子，那個他以為已經變得深不可測、宛如神明的太子，此刻卻像一個最樸實的匠人，滿身塵土地投身於創造之中。

這種反差，比任何神蹟都更能震撼李世民的心。“陛下，太子他……”房玄齡的聲音有些乾澀。

“他不是在做夢，他是在做事。”李世民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激動和欣慰，“他沒有把這些當成仙術，而是當成一門可以鑽研、可以實踐的學問。”

長孫無忌默默點頭，他看著外甥那專注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這，或許才是承乾最真實的一面？

不是那個請辭的決絕太子，也不是那個戲耍群臣的神棍，而是一個……真正的格物者。

李世民沒有上前打擾，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便悄然離去。

但他的心裡，已經掀起了比得知千里眼時更巨大的波瀾。

又過了十數日，在經歷了無數次失敗之後，新窯終於成功點火。

熊熊的烈焰在窯內升騰，溫度計（李承乾用不同金屬熱脹冷縮原理製作的簡易版）的指標，緩緩指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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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批熔融的玻璃液從窯中取出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液體不再是渾濁的糖漿狀，而是如最純淨的泉水般，清澈透亮！

“成了！成了！”工匠們發出了震天的歡呼。經過漫長而小心的退火過程，他們得到了第一塊真正意義上的光學玻璃。

它雖然不大，裡面還有些許微小的氣泡，但它通體透明，堅硬而純粹。接下來，便是最考驗技術的打磨。

李承乾再次拿出了他的新發明——一臺由人力驅動的簡易版磨鏡機。

他指導工匠們用不同粗細的沙子、剛玉粉末，甚至是珍珠粉，一點點地在玻璃上研磨出精確的弧面。這是一個枯燥、漫長，且極易失敗的過程。

又是半個月過去。這一日，格物院的工坊內，死一般寂靜。

那位擅長金玉雕琢的匠師，雙手顫抖著，捧著一片薄薄的圓形玻璃。

他已經連續三天三夜沒有閤眼，雙眼佈滿了血絲。他將這片玻璃高高舉起，對著窗外透進來的陽光。

陽光穿過玻璃，在另一側的牆壁上匯聚成一個無比明亮、無比耀眼的光斑！

“殿下……成了……”匠師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第一片合格的凸透鏡，誕生了！

李承乾走上前，接過那片尚帶著體溫的鏡片。他能感受到工匠們那灼熱的目光，那是混雜著崇拜、狂熱與喜悅的目光。

李承乾知道，一個全新的時代，將由這片小小的玻璃開啟。

“很好。”李承乾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髮自內心的笑容，“現在，我們來做另一片。”他的目光，望向了那張畫著凹透鏡的圖紙。

當第一具粗糙的望遠鏡在格物院的工坊裡被組裝起來時，所有人都像是參加一場神聖的儀式。

那是一個用硬紙和木片粘合而成的長筒，兩端用木框固定著一凸一凹兩片來之不易的鏡片。它看起來如此簡陋，甚至有些可笑。

李承乾親自拿起這個千里眼，他閉上一隻眼，將鏡筒對準了工坊外，遠處宮牆上的一座角樓。

角樓上，一名衛兵正百無聊賴地倚著牆垛。他緩緩轉動鏡筒的後半部分，調整著焦距。

起初，視野裡一片模糊，只有斑駁的光影。但隨著鏡片間距離的微妙變化，一個清晰的世界猛然撞入了他的眼簾。

遠處那模糊的角樓，瞬間被拉到了眼前！李承乾能清晰地看到牆磚上的每一道縫隙，能看到衛兵盔甲上反射的日光，甚至能看清那衛兵臉上因打哈欠而扭曲的五官！

“嘶……”李承乾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儘管他來自一個看慣了高畫質影像的時代，但親手將這個劃時代的造物從無到有地帶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這種成就感和震撼感，依舊讓他心潮澎湃。

“殿下，如何？”旁邊的老工匠緊張地搓著手，聲音都在發顫。李承乾沒有說話，只是將望遠鏡遞給了他。

老工匠學著李承乾的樣子，顫顫巍巍地將望遠鏡舉到眼前。下一秒，他整個人如同被雷電擊中，僵在了原地。

手中的望遠鏡“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幸好被旁邊的稱心眼疾手快地接住。

“仙……仙術！這是仙術啊！”老工匠臉色煞白，雙腿一軟，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對著那望遠鏡連連叩首，“老朽……老朽竟然親手造出了仙器！罪過！罪過啊！”

其他的工匠們見狀，也紛紛跪倒在地，看向那具簡陋紙筒的眼神，充滿了恐懼和敬畏。

在他們的認知裡，這種“將遠處之物拉至眼前”的能力，已經超出了凡人技藝的範疇，唯有神仙鬼怪才能做到。

李承乾哭笑不得，他費力地將眾人扶起，解釋道：“這不是仙術，這是光學，是光線透過不同形狀的玻璃後產生的變化。這也是格物的一部分，是天地間本就存在的道理，只是我們今日才發現了它。”

儘管李承乾努力解釋，但仙器的觀念已經在工匠們心中根深蒂固。李承乾知道，此事瞞不住，也必須立刻上報。

他沒有絲毫遲疑，立刻讓王德去向李世民通報，只說千里眼初具雛形，請父皇御駕親臨，親自“指點”。

李世民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他幾乎是帶著一陣風衝進了格物院，身後跟著雷打不動的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還有一個臉色極為複雜的魏徵。

當李世民看到那具被供奉在桌案上，看起來像個孩童玩具的紙筒時，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承乾，這便是你耗費數萬貫，動用數十名頂級工匠，閉門月餘造出來的……千里眼？”李世民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懷疑。

“父皇，器物之用，不在其表，而在其裡。”李承乾拿起望遠鏡，恭敬地呈了上去，“請父皇一試。”

他先是讓人在百步之外立起一塊木板，木板上用蠅頭小楷寫著一行字。

以眾人的眼力，只能看到那是一片模糊的墨跡。“父皇，請看那木板。”

李世民將信將疑地接過望遠鏡，學著李承乾的樣子，對準了遠處的木板。

當他調整好焦距，清晰的字跡躍入眼簾的那一刻，這位見慣了大風大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帝王，身體猛地一震！

他握著望遠鏡的手，青筋暴起！木板上的八個字，如刀刻斧鑿般清晰——“天佑大唐，國祚萬年”！

“這……這怎麼可能！”李世民失聲驚呼，他猛地放下望遠鏡，用肉眼再看，遠處依舊是模糊一片。

他又拿起望遠鏡，那八個字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如此反覆數次，李世民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

長孫無忌等人早已按捺不住，紛紛湊上前來。當他們輪流體驗了這神蹟之後，甘露殿內，一片死寂。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混雜著狂喜與驚駭的呆滯。

“妖……妖術……”魏徵嘴唇哆嗦著，吐出兩個字。

他一生的學問和信念，在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