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帶著一絲涼意。
福祥衚衕十七號院,卻已經有了溫度。
“嘩啦,嘩啦。”
不再是零星的試探,而是匯成了一首笨拙卻有序的交響。
院子中央的空地上,七八個身影圍坐著,低著頭,沉默而專注。
他們是院務管理委員會集體生產小組的第一批正式工人。
一張張牛皮紙板在他們手中翻飛,摺疊,黏合。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為自己而乾的踏實。
吳家嫂子坐在小馬紮上,懷裡抱著那個硬殼筆記本。
她的腰桿,比昨天直了那麼一絲。
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寡婦。
她是小組長。
一個男人糊好了一摞紙盒,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臉上帶著一絲討好的笑。
“吳組長,您給看看。”
吳家嫂子身體微微一顫,將頭埋得更低。
她沒有立刻去接,而是翻開那本嶄新的筆記本,找到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然後,她才伸出手,拿起一個紙盒,用那雙粗糙的,甚至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仔仔細細地檢查著。
無錯書吧角,對齊了。
邊,壓實了。
她點了點頭,用那支短短的鉛筆,在那男人的名字後面,一筆一劃地,畫下了一個“正”字。
男人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樸實的笑容。
他知道,這一個“正”字,代表的不僅僅是五厘錢。
還有五分之一個信用積分。
院子另一頭,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同樣清脆。
公共廁所的四面牆壁已經砌好,鉚工老張正帶著兩個人,用屠勇買回來的鐵皮,敲打著簡易的門框和屋頂支架。
屠勇沒有參與。
他手裡捧著那本《勞動及報酬發放日誌》,像一頭巡視領地的猛虎,在生產小組和修繕隊之間,來回踱步。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那眼神,像是在屠宰場裡分割一塊上好的豬肉,不容絲毫差錯。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角落裡走了出來。
是劉桂花。
她手裡也捧著一摞紙盒,只是那數量,比別人多了近一倍。
她的臉上,掛著一絲挑釁的,志在必得的冷笑。
“吳組長,”
她將那摞紙盒重重地頓在地上,聲音尖酸,“點數吧。”
吳家嫂子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看著那高高一摞紙盒,又看了看劉桂花那不懷好意的眼神,一股不安湧上心頭。
她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個。
入手很輕,邊角也有些軟。
她下意識地用指甲颳了刮黏合處。
開了。
漿糊只在邊角點了一下,中間全是空的。
吳家嫂子的臉,瞬間白了。
“這……這不合格。”
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你說不合格就不合格?”
劉桂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拔高了聲音,“你個剋夫的掃把星,別是想公報私仇,剋扣我的工分吧!”
她這話,是說給全院人聽的。
所有埋頭苦幹的身影都僵住了,他們抬起頭,像一群受驚的鵪鶉,不安地看著這邊。
吳家嫂子抱著那個筆記本,手足無措。
她想起了林逸的話,想起了那個黑色的圓圈。
可這一次,她面對的,是實實在在的,對她人格的攻擊。
她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影子像一堵牆,無聲無息地,擋在了她的面前。
“我來看看。”
屠勇的聲音,很低,很沉。
他沒有看劉桂花,只是蹲下身,從那堆紙盒裡,隨手抽出了一個。
他甚至沒有檢查。
他只是將那個紙盒,放在手心,輕輕一捏。
“嘩啦。”
整個紙盒,像一堆散了架的積木,瞬間垮塌。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劉桂花的臉,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
屠勇沒有再看她。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那塊小黑板前,拿起那截白色的粉筆。
他在劉桂花的名字後面,那個代表著“違規”的黑色圓圈旁,又添上了一筆。
【偷工減料,以次充好。】
然後,他轉過身,那雙帶著幾分煞氣的眼睛,緩緩掃過院裡每一張複雜的臉。
“都看清楚了。”
他的聲音,洪亮,粗獷。
“這就是下場。”
他指了指劉桂花。
“今天的肉票,沒了。”
他又指了指那本嶄新的日誌。
“信用檔案,再扣十分。”
最後,他指了指那份所有人昨天才剛剛按過手印的合同。
“按照規矩,”
屠勇的嘴角,勾起一抹猙獰的弧度,“從我們福祥衚衕十七號院集體生產小組,開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