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觀,與其說是一座道觀,不如說是一具早已被歲月啃食得只剩下骨架的巨大屍骸。
斷壁殘垣在慘白的月光下,投射出猙獰扭曲的影子,風穿過破敗的殿宇,發出嗚嗚的鬼哭,像無數冤魂在低語。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子潮溼的泥土、腐朽的木料與冰冷石塊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腥氣。
十幾名身著便服、腰間卻鼓鼓囊囊的精銳護衛,如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餓狼,悄無聲息地將這具“屍骸”圍得水洩不通。
上駟院最高長官下了馬車,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種混雜著狂熱期盼與本能不安的複雜神情。
他揮手止住了準備先行探路的護衛,親自踏上了那條早已被野草淹沒的石階。
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命運之上。
主殿的殿門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個黑洞洞的、彷彿能吞噬一切光明的巨口。
長官深吸一口氣,那股子陰森的寒氣混雜著陳年香灰的味道,直往他肺腑裡鑽。
他提著一盞風燈,邁步而入。
殿內,並未見到想象中的遊方道人。
空曠的大殿裡,只有一尊早已被蛛網覆蓋、面目斑駁的三清神像,正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闖入者。
然而,就在那神像之前的供桌上,竟真的,點著一盞長明燈!
那豆大的火苗,在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中靜靜燃燒,不搖不曳,彷彿已燃了千年。
昏黃的光暈,將桌案上的一本翻開的古籍,映照得愈發神秘。
書頁,還帶著一絲被指尖翻動過的、微弱的溫潤。
彷彿主人,剛剛離去。
長官的心,猛地一跳!
他按捺住那幾乎要破腔而出的狂喜,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
那本古籍,紙頁泛黃,筆跡古樸,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知命自檢錄》!
無錯書吧可這,是下半卷!
長官顫抖著,將風燈湊近,貪婪地閱讀起來。
然而,這下半卷之中,沒有記載任何解救之法,沒有一味延壽的丹藥。
通篇,都在用一種玄之又玄、卻又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天威的筆法,論述著何為“天命考驗”。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然此一線生機,非大毅力、大誠心者不可得。”
“凡俗之軀,已被權、色、利三毒浸染,若不經天火淬鍊,剝離凡骨,縱有仙丹,亦不過穿腸毒藥……”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試其心,考其志。唯有勘破生死,捨棄凡俗羈絆之求道者,方能得見仙緣。”
“若心有旁騖,或以凡俗武力褻瀆考驗者……”
“必遭天譴!”
這番論述,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狠狠地砸在了長官的天靈蓋上!
他那顆早已被死亡恐懼佔據的心,瞬間被一種更為高階、也更為虔誠的敬畏所填滿!
他的思維,被徹底扭轉。
他不再是一個來求藥的病人,而是一個卑微地,等待著仙人降下考驗的求道者!
就在他沉浸於書中那足以顛覆世界觀的奧義,心神激盪之際。
呼--
一陣陰風,毫無徵兆地,自那黑洞洞的殿門倒灌而入!
那盞自始至終靜靜燃燒的長明燈,竟被這股妖風,噗地一聲,吹滅了!
整個大殿,瞬間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的黑暗!
“有刺客!”
“護駕!”
心腹護衛們大驚失色,腰間的佩刀在黑暗中發出一片“嗆啷”的脆響,瞬間便將長官死死護在核心!
火摺子的光亮,正待點燃!
“住手!”長官那嘶啞的、卻又帶著一股子癲狂興奮的厲喝,在黑暗中炸響!
他厲聲喝止了所有護衛!
他已深信,這不是埋伏!
這是書中記載的“考驗”,降臨了!
是仙人對他誠心的試探!
任何凡俗的武力反抗,都是對仙人的褻瀆!
“都別動!”
他屏住呼吸,在那片足以將人逼瘋的黑暗與死寂中,靜靜地,等待著天命的啟示。
片刻之後。
一名護衛終於忍不住,顫抖著,點燃了火摺子。
微弱的光亮,再次照亮了那方小小的供桌。
長官驚駭地發現,原本空無一物的供桌之上,就在那本古籍的旁邊,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古樸的、巴掌大小的木匣!
“仙人……仙人顯靈了!”
長官此刻已對仙人的存在深信不疑,他像個孩子般手舞足蹈,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整理衣冠,恭敬地,對著那尊斑駁的神像,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他顫抖著,伸出雙手,將那隻木匣捧起。
開啟。
裡面沒有丹藥,只有一張散發著淡淡竹香的竹簡。
上面,用刀刻著一行古樸的小字:“欲求長生,先承其重。孤身前往二十里外亂葬崗,靜候天啟。”
“那是亂葬崗!是埋死人的地方啊!”
心腹護衛們看著那張竹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們“撲通”一聲,齊齊跪倒,泣血勸阻!
長官卻彷彿沒有聽見。
他堅信,這是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考驗。
他將所有人遣返京城,並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於殘忍的語氣,嚴令他們不得跟隨,不得洩露半個字。
隨後,他獨自一人,翻身上馬。
那張煞白的臉上,再無半分恐懼,只剩下一種狂熱而堅定的、奔赴永生的神情,朝著那片更為深沉的黑暗,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