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年沒拿斧頭,他從牆角拿起一捆納鞋底用的麻繩。
繩子很粗,也很結實。
他慢條斯理地把麻繩在手腕上纏了幾圈,打了個死結。
然後,他拉開了院門。
蘇晴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祈年哥!”
周祈年回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很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在家待著,鎖好門。”
“飯做好了,等我回來吃。”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天色已經擦黑。
村裡的土路上升起裊裊炊煙,混雜著各家晚飯的香氣和人聲。
周祈年走在村子中央,不快,不慢。
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氣息,像一道無形的牆,把他和周圍的煙火氣隔絕開來。
路邊,幾個蹲在門檻上吃飯的漢子看見他,扒飯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無錯書吧三兩個聚在一起說閒話的婆娘也立刻閉上了嘴,眼神躲躲閃閃地瞟向他手腕上那圈扎眼的麻繩。
那繩子,是村裡人捆豬捆羊用的。
他想幹什麼?
周祈年對這些目光視若無睹,他的目標很明確。
劉翠花家!
……
劉翠花家院門大敞著。
她男人張鐵正蹲在院裡吃飯,碗裡是白花花的大米飯,上面還臥著一個金黃的煎蛋。
劉翠花自己也端著碗,嘴裡罵罵咧咧的。
“那個小王八蛋王磊,仗著他爹是支書就敢給老孃甩臉子!還有那個蘇晴雪,小賤人,穿了件新衣裳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還敢跟我頂嘴!”
“行了,少說兩句吧!”
張鐵不耐煩地打斷她。
“今天在井臺邊,你還沒嫌丟人丟夠?”
“我丟人?”
劉翠花把碗往地上一頓,聲音拔高了八度。
“我那是為了誰?要不是看周祈年那小子最近能耐了,能弄回肉來,我犯得著去搭理那個災星?我是想給你探探路!”
“你……”
張鐵剛想再說什麼,話就卡在了喉嚨裡。
他看見了門口站著的人。
周祈年。
像個索命的閻王,一聲不響地站在他家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他手腕上那圈粗麻繩。
劉翠花也看見了,她臉上的囂張氣焰“噌”地一下就滅了,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周……周祈年,你……你想幹啥?”
周祈年沒理她,邁步走進了院子。
他每走一步,劉翠花就往後退一步,直到後背抵在了牆上,退無可退。
張鐵“嚯”地站了起來,把飯碗往旁邊一放,色厲內荏地吼道。
“周祈年!你想幹什麼!光天化日的,你還想動手打人不成!”
周祈年終於停下腳步,他沒看張鐵,目光像兩把錐子,死死地釘在劉翠花臉上。
“我今天不打人。”
他的聲音很平,平得讓人心裡發慌。
“特別是,不打女人。”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聽說,你這張嘴,今天在井臺邊很熱鬧啊?”
劉翠花嚇得渾身哆嗦,牙齒都在打顫。
“我……我沒說啥……”
“沒說啥?”
周祈年往前逼近一步。
“你罵我媳婦是災星,是破爛貨,是狐狸精。”
他每說一句,劉翠花的臉就白一分。
“你還說,要替我死去的爹孃,教訓她?”
周祈年緩緩抬起手,指著自己的鼻子。
“這個家,現在我說了算。”
“我爹孃要是泉下有知,也只會託夢給我,讓我好好護著她。”
“你劉翠花算個什麼東西?也配提我爹孃?”
張鐵見狀,抄起牆角的扁擔,橫在胸前。
“周祈年!你別太過分了!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周祈年這才把目光轉向他,眼神裡滿是輕蔑。
“張鐵,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你!”
“我問你一件事。”
周祈年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錘子一樣砸在張鐵心上。
“最近去鄰縣的黑市,生意還好吧?”
張鐵的臉色瞬間變了。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胡說?”
周祈年笑了。
“上個集,你偷偷賣了兩雙自己做的膠底鞋,一雙一塊五,對不對?”
“上上個集,你從鄰縣倒騰回來十尺的確良布,轉手就賣給了公社的採購員,掙了三塊錢差價,沒錯吧?”
張鐵的額頭上,冷汗“唰”地就下來了。
這些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這周祈年是怎麼知道的?
“你……你血口噴人!”
“我是不是血口噴人,你心裡有數。”
周祈年解開手腕上的麻繩,在手裡掂了掂。
“投機倒把,這個罪名你應該比我清楚。”
“抓住了,輕則戴高帽遊街批鬥,重則……”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把麻繩的一頭扔在了張鐵的腳下。
“我這個人心善。”
“我來之前還在想,是現在就把你捆了送去公社,還是等你們吃完這頓飯。”
“畢竟,這可能是你進勞改農場前,最後一頓安生飯了。”
“撲通”一聲。
張鐵手裡的扁擔掉在了地上,他的腿軟了,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
劉翠花也傻了。
她男人在外面搞這些事,她知道一些,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更沒想到,會被周祈年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不要……”
劉翠花終於反應過來,哭嚎著就跪了下來。
她不是跪周祈年,她是爬向自己的男人張鐵。
“當家的!你快跟祈年侄子說說好話啊!咱們不能去公社啊!”
她很清楚,一旦被送到公社,他們這個家就徹底完了!
張鐵嘴唇哆嗦著,看著周祈年,眼神裡全是恐懼。
“祈年……兄弟……不,年哥!年爺!”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是我家這婆娘嘴賤!是我沒管教好!我給你賠罪!我給你磕頭!”
說著,他真的就要跪下去。
周祈年抬了抬腳,攔住了他。
“我說了,我今天來不是為了跟你們算賬的。”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劉翠花。
“我來是想教你一個道理。”
“狗亂叫的時候,打一頓它可能還會叫。”
“但只要把它吃飯的傢伙給端了,它就得搖尾乞憐。”
他指著劉翠花。
“你,就是那條狗。”
“而他,”他指著面如死灰的張鐵,“就是你吃飯的傢伙。”
劉翠花渾身抖得像篩糠,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圍的鄰居早就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在院門口,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他們聽得清清楚楚,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
周祈年這是在殺雞儆猴!
他這是要把劉翠花的臉皮,當著全村人的面一層一層地剝下來!
“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
周祈年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裡迴響。
“自己掌嘴。”
“什麼時候我滿意了,什麼時候停。”
劉翠花愣住了。
張鐵卻反應極快,他衝過去,揚起手就給了劉翠花一個大嘴巴子!
“啪!”
清脆響亮。
“你個敗家娘們!還不快照年哥的話做!你想害死老子嗎!”
劉翠花被打懵了,她捂著臉看著自己的男人,又看看門口黑壓壓的人群,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她知道,今天這個臉是丟定了。
她顫抖著舉起手,對著自己的臉狠狠地扇了下去。
“啪!”
“我嘴賤!”
“啪!”
“我是潑婦!”
“啪!”
“我不是人!”
她一邊打,一邊哭著罵自己。
周圍的村民鴉雀無聲,只剩下那清脆的巴掌聲和女人的哭嚎聲。
王建國也聞訊趕來了,他站在人群后面,看著院子裡發生的一切,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一言不發。
他知道,周祈年這頭醒了的狼,終於露出了他的獠牙。
這獠牙,不是對著外人,而是對著村裡那些爛了根的規矩和人。
周祈年就那麼站著,面無表情地看著,直到劉翠花的臉腫得像豬頭,嘴角都滲出了血絲。
“行了。”
他淡淡地開口。
劉翠花的動作停了下來,整個人像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周祈年走到她面前,蹲下。
“記住今天。”
“從今往後,我不想再從你這張嘴裡聽到任何關於我家人的一個字。”
“不管是好話還是壞話。”
“你見到我媳婦,我妹妹,繞著走。”
“做得到嗎?”
劉翠花拼命點頭,像搗蒜一樣。
“做……做得到……”
“很好。”
周祈年站起身,看了一眼張鐵。
“管好你的狗。”
“下次再亂叫,我就不是帶著麻繩來了。”
“我會直接去公社,找張主任喝茶。”
說完,他轉身就走。
圍觀的村民像摩西分海一樣,自動給他讓出一條路,每個人的眼神裡都帶著敬畏和恐懼。
他走到院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那根麻繩還靜靜地躺在院子中央的地上,像一條冬眠的蛇。
……
周祈年回到家。
院門從裡面插著,他敲了敲門。
“是我。”
門栓“嘩啦”一聲被拉開。
蘇晴雪站在門後,臉上寫滿了擔憂。
她看到周祈年安然無恙地回來,那顆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
“祈年哥,你……”
“沒事了。”
周祈年走進院子,重新把門插好。他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
晚飯已經擺在了屋裡的小桌上。
還是玉米糊糊,但旁邊多了一小碟炒野菜。
週歲安已經睡著了,小臉上帶著甜甜的笑。
蘇晴雪給周祈年盛了一碗糊糊,推到他面前。
“真的……沒事了?”
她還是不放心。
周祈年拿起筷子,扒拉了一口糊糊,粗糙的糧食劃過喉嚨,卻讓他覺得無比踏實。
他抬起頭,看著蘇晴雪。
“以後,劉翠花見到你會比見到她親孃還恭敬。”
“村裡其他人再敢嚼舌根,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舌頭夠不夠硬。”
他放下碗筷,很認真地對她說。
“我跟你說過,這個世界已經安靜了。”